如此甚好,利益交换罢了,谁都无需内疚。
今日是夏侯沛回京第一日,她照例随秦氏去她房中。她们早有了默契,夏侯沛会不时去秦氏房中过夜,以示对王妃尊重,便于秦氏在府中立威,至于入夜之后,也只各守床的一侧,互不搅扰。
“郎君入主东宫,此大喜之事,当邀宾朋行宴,以示庆贺。”秦氏请示道。
夏侯摇了摇头:“阿爹尚在病中,不宜大行歌乐。”
秦氏一想,笑道:“是我思虑不周。”
“也不好不贺,待乔迁之时,一并举宴。”夏侯沛估摸着到那时,皇帝的身体应当会好转回来。
二人一面说,一面走到秦氏院中。一入院门,就见周氏也在那里。
夏侯沛一愣,她反应甚快,立即见了个礼:“三嫂安好。”
周氏温婉一笑:“是我打扰了。快免礼。”
夏侯沛直起身,周氏又道:“还未贺过新太子之喜。”说着,便低低福了一礼。
夏侯沛忙示意秦氏扶她起来。
周氏容颜婉约,行止间透着一股温婉的书卷气。她容貌甚美,说起话来,语调亦温缓,看着是个十分温柔的人。
夏侯沛看人极为敏锐,淡淡扫了周氏一眼,便发觉她暗暗地打量着自己,那目光中并无敌意或戒备,只是深深地打量,仿佛想就此就看透她这个人。
周氏是不可能对她感兴趣的,多瞧她几眼,多半是为了秦氏。她们二人的事,夏侯沛也无兴致参与,今晚不在这里也好,她还有不少事要处理,便与秦氏道:“阿嫂是客,你不要怠慢了,我今夜在书房,有什么事,打发个人来说一声就是。”
秦氏福身应是。夏侯沛朝周氏微微颔首,便大步走了。
她一走,这小院中的气氛非但未缓和,反是低落下来。
沉默良久,反是周氏先开了口:“天将黑,我便先回去了。”
秦氏不肯搭理,目色淡淡地看着脚下的青石地砖。周氏不曾生气,亦无不满,只是纵容无奈地看着她,片刻,她叹了口气,抬步欲走。刚走出两步,便听秦氏冷道:“你多留了这半日,就是为见太子?”
周氏住了步子,秦氏转过头来,看着她清婉的侧颜。良久,周氏低声道:“是。”
秦氏只觉一阵钻心的痛意,她深吸了口气,语气失望而冷淡道:“太子待我甚好,你尽可放心。”
怎么会放心?她怎么也不能放心的。周氏缓缓转首,便直直落入秦氏的目光之中,二人对视,秦氏是怨,周氏是爱。片刻,终是周氏先撇开了眼,她低声道:“阿沅,你不知,我有多羡慕他。”
那语气,淡淡的,没有怨怼,没有渴望。
秦氏一愣,她猛地看向周氏,周氏对着她,笑了笑,温婉,柔和,带着纵容,带着宠溺,与记忆中一模一样。
“阿沅……”她轻声唤道,那眼中满是不舍。秦氏愣愣地看着她,周氏抬手,她想抚摸秦氏的脸庞,手心到了她脸侧,终是停下。周氏轻轻叹息,转而落在她的肩上:“阿沅,你多保重。”
这话多像久别之语。
秦氏猛地看向周氏,周氏已抬步,默默走远,她一步步远去,身形寂寥。
秦氏蓦地红了眼。
夏侯沛已为太子,她与晋王间已初步分出了胜负,而事实,分出胜负的不止夏侯沛与夏侯衷,还有她与她。
第84章
灯下,秦沅出神,久坐。
不知过去多久,侍女轻手轻脚地走上前来,禀道:“太子妃,汤已炖成。”
秦沅抬首,无意识地点了下头,眼中光芒渐聚,待看清了眼前人,她方回过神来,起身道:“带上,随我去见太子。”
夏侯沛一直在书房。
说起来,她平日消遣甚少。不似卫王,喜诗赋喜画作喜风雅之事,亦不似汉王喜游园喜宴饮,喜歌舞之乐。她总在不知疲倦地处理正事,偶有闲情,或持卷浏览,或抚琴奏乐,多半只为打发时光。
秦沅来时,夏侯沛正送走幕僚。
“郎君。”秦沅唤道。
夏侯沛闻声,便起身迎了迎她。
“厨下炖了汤,郎君不妨喝盅汤,歇歇。”秦沅亲提了食盒,走到夏侯沛身前,和声细语。
房中还有侍奉之人,夏侯沛从不会在人前下秦氏面子,她总是给她做脸,给予她最大方便,令她之命令在府中畅通。
“太子妃好意,自然不能辞。”夏侯沛笑着起身,秦氏亦笑,亲盛了一碗,双手奉与夏侯沛。
夏侯沛接过,稍稍尝了一口,抬头瞥见秦沅神色略显魂不守舍,想到她无事也不会来寻她,夏侯沛便与一众侍人道:“汝等且退下。”
诸人应声而退,不一时,房中便只剩了她二人。
秦沅也知自己状态不对,愧然道:“又与殿下生乱了。”
夏侯沛十分了然于心:“三嫂走了?”一面说,一面放下手中玉碗。
见她这般自然提起,秦沅半是赧然,半又别扭,除了夏侯沛,她从未与人说过她与周氏的纠葛,只是见夏侯沛并无恶意,且又尽量与她方便,秦沅甚为承情:“这回,多亏殿下了。”
先前夏侯沛出京,将亲卫留与她,她因不放心,便邀周氏过府来住了多日,虽则并无什么乱事,夏侯沛这番心意,她是铭感五内的。
夏侯沛也只是随口问问罢了,只是这一问,她不禁有些好奇起来:“待来日事成,你预备如何安置周氏?”先问一问,到时也好有个底,以免处置不恰当,她也过意不去,毕竟,秦沅辅佐她十分用心。
这问题,秦沅显然想了多时了,她敛目,沉默片刻,道:“使她不受牵连,使她衣食无忧。”
夏侯沛奇怪了:“那你呢?”今日见她们那样子,也是各自有意,怎的在她面前说起来又这般生疏?她倒不觉得秦沅信不过她,她如今除了信她,还有何路可走?
听她这一问,秦沅怔了一怔,她这才发现,她自己来日如何,她竟从未想过。
见她这迷茫的样子,夏侯沛摇了摇头,在心中“啧”了一声,看来秦氏还有解不开的心结啊。夏侯沛转而问道:“你来寻我,所为何事?”
秦沅正了正容色,道:“阿翁有话令我带与殿下——殿下初为太子,当先求稳,再求后进。”
夏侯沛问道:“秦公可说了如何求稳?”
“其一,凡事以圣人为主;其二,善待先太子后人。”
就是做个应声虫?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夏侯沛淡淡地笑了笑,问:“可还有旁的事?”
她这模样,也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生起了叛逆,秦沅看她唇畔那一抹浅淡的笑,一时猜不出她的心意。
皇帝还在终南山上养病。朝政便交由监国太子主理。
夏侯沛初掌政事,自然会有力不从心之处,幸而,以丞相高宣成为首的一众文臣武将大多尽心扶持。
储位已定,只要不是将太子得罪得太过厉害,谁会想不开,要去与太子作对?
如此,半月过去,夏侯沛逐渐得心应手。期间,遇到一道请命,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高宣成提醒她,此事虽小,所涉颇大,不如先问过圣人心意。夏侯沛收到高宣成善意,自然不会错过时机,恰好,会稽郡守出缺,夏侯沛顺势提议,由高宣成幼子高游补了这缺。
如此,大事快马送交皇帝御览,小事群臣商议,夏侯沛定夺,京中井然有序,天下亦无乱象。
皇帝虽不在京,倒也没什么所谓。待皇帝伤势稍好,回到京师,见夏侯沛已与群臣相处和谐,加之没了他,朝廷仍旧有条不紊地运作,皇帝口上不说,心下难免气闷。
这太子,不是他有心要立的,那时狠心立秦王为太子,一是因高宣成等大臣极力劝说,而周王又却是小了些,其次则是天下常有不安,皇帝忽然坠马,不免令臣民恐慌,使心怀不轨之人以为有隙可乘,如此便须一个身份贵重之人压阵。几方利益纠葛,皇帝不得不立太子。
夏侯沛多少也猜到一些,亦尽力低调,不去碍皇帝眼,可惜,太子这位子本身就低调不起来。
又过半月,夏侯沛受封太子之事传遍天下,各方将领,州郡刺史皆上表恭贺,又有大臣,见太子仍居王府,以为此事不妥,接连上表,奏请太子搬入东宫。
几件事掺到一起,竟有一种声势浩大之感,如此,令还未痊愈的皇帝渐生不安。
夏侯沛比他更不安。
皇帝这种生物,总少不了一种套路,年轻时再精明,到老了,总难免刚愎自用多心多疑,再加上生病的人比较脆弱,皇帝就更不安了。他这一把年纪,从马上一坠,想恢复如初,自是不能,健康消失,令皇帝极为暴躁。
夏侯沛烦得要命,又不能听之任之,任由皇帝对她心生猜忌,便常亲自在榻前侍奉,每有奏疏,亦亲自念给皇帝听,听取他的吩咐。一日之中,除了晚上去东宫安歇,倒有大半时间耗在太极殿。
“朕听闻朱遂等人争相上表,贺你入主东宫?”皇帝倚在床头,淡淡问道,他语气平静,仿佛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夏侯沛亦神色自若,瞧不出任何遮掩与心虚:“儿忝居东宫,全赖阿爹信重,天下臣民上表相贺,是因阿爹圣威,不敢不依惯例行事。”
皇帝闻此,神色稍缓。他现在已能下榻,缓缓行走,只是走不了多久,便要躺下休息。对一个素来身强体健之人,这幅样子,可谓折磨,皇帝默了片刻,夏侯沛注意着他的脸色,见时机适宜,便道:“齐中书有奏疏,儿来念与阿爹?”
齐中书,便是那出使越国的中书侍郎,越主成括强撑着不肯降,令皇帝颇为恼火。听是齐中书有奏,他立即颔首。
夏侯沛便展开奏疏来念了起来,她语速适中,口齿清晰,皇帝正好能听明白。
情势仍是不见明朗,大约是不愿做亡国之君,成括始终不肯降。
待夏侯沛念完,皇帝脸色阴了下来:“亡楚皇族现下如何?”
楚国亡后,那许多宗亲都还在的,为体现大夏仁德,也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只不许他们出门乱走罢了,相当于是被圈禁了。
夏侯沛回道:“都好好的。”
皇帝道:“择几个最不安分的,杀了,昭告天下。”
夏侯沛明白,皇帝这是要杀鸡儆猴了。这并不难,这些只剩下吃喝的宗亲,确有几个正在努力联系旧部,妄图复国的,证据早就收集到手了,只等要用时拿出来,眼下就是要用的时候了。
夏侯沛恭声答应。
本以为这样算是周全了,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要做什么便做什么,夏侯沛也总陪着他,亲自侍奉汤药,如此,皇帝总该疑心稍减了,谁知,皇帝见她顺从答应下来,突然问道:“先前几样事,你也都答应了,为何却无结果?你可曾吩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