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沛哪儿还顾得上太后是否肯给她好脸色,只着紧了看着太后,将阿祁的活儿都抢了过去,督着太后用药,督着她多进一点米饭,督着她多休息。
纵是如此悉心照顾,太后仍是每日都以肉眼可见的程度虚弱下去。
夏侯沛心急如焚,魏会的行程,每日都会呈上她的案头,在这个出行不便的年代,那已经是极快的了,夏侯沛犹嫌他慢。
心中的惶恐越来越多,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人在生死面前,真的是束手无策。
越来越多的名医入宫,夏侯沛有言,治愈太后者,赏金万两,爵封一等。在如此高官显爵的厚赏之下,应召而来的名医前赴后继。
每来一人,夏侯沛便燃起希望,可每一人,都是在为太后诊脉之后,惶恐下拜,自称无能。
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扑灭,将她这个人,这个灵魂,都锁在火炉之中煎熬。
她既担心太后的病情,又不可避免地去想太后之所以中毒,全是为了她。她难道不知道磐石无药可解吗?她必然是知道的,可她还是喝了下去。午夜梦回,她不断地去想象,在先帝的病榻前,阿娘端着那碗下了磐石的参汤,她是怎么喝下去的,参汤入口之时她在想什么,她可曾害怕,可曾犹豫。
每想一次,心疼与内疚就如长出了尖锐的牙,撕咬她的心。
几日下来,她眼下一团浓浓的青黑,人也迅速消瘦下去。她总是神情恍惚,不时就要问魏会行到何处,今日可有大夫应召入宫。
太后看在眼中,她没有说什么。
直到初雪降下的那一日。
天气骤冷,太后坐在暖阁中,红旺的火盆,烧了四盆,摆在殿中各处,将一间小小的居室烘得暖融融的。
夏侯沛走进了,她手里捧着新制的狐裘。雪白的毛色,无一丝杂质,触手顺滑柔软,里层是厚厚的里衬,以丝绸缝制,针脚密密,十分用心,想是夏侯沛特意吩咐的。
她将狐裘交与阿祁,与太后道:“儿令他们做了几身衣裳,奉与阿娘过冬穿。”
太后看了一眼,并没有取过细观。
夏侯沛也没有在意,坐到她的身旁,观她气色,问道:“阿娘今日可有好些?”
她一面说,一面想要摸摸太后的脉息。
太后将手腕往袖下掩了掩,夏侯沛知道她不愿,只温煦地笑了笑,并没有勉强,而她那如玉般的容颜却越发担忧憔悴。
太后望向她,叹息了一声,起身往内室去。夏侯沛忙跟着起身,想要跟随,又恐太后是有意避着她。
她在门前徘徊了片刻,还是跟着走了进去。
内室中的宫人都被遣了下去,夏侯沛心头一紧,阿娘必是有话要说。
她还是走了进去,太后坐在榻上等她。
她瘦了许多,原本合身的衣袍在她身上,显得如此宽大,空落落的,让人看了难受,她的脸色也憔悴了,苍白的皮肤,没有一丝血色,竟如透明一般。
夏侯沛咬了咬唇,走过去,在她面前坐下。
太后低垂着眼眸,她道:“你瘦了许多。”
夏侯沛眼眶一热,忙低头掩饰。
太后看着她,柔和地笑了笑,她道:“那日,我与你说的不再信你,也不愿再做你的母亲,不是真的。”
她的语气很轻柔,带着满满的宠爱。
夏侯沛一惊,随即一喜,眉眼飞扬,顾盼生辉,她飞快地抬头。
“母亲怎么会不爱孩子。重华,你大约不知道,我一开始并没有想过要好好教导你。你是李氏的孩子,我不敢养虎为患,只想让你好好长大,平庸一世也就罢了。可人与人之间是有缘分的,你小的时候,很乖巧,从不无故哭泣,每次见了我,都会笑,都会要我抱,我硬的下一次心,却无法次次都无动于衷。我想,若是我的十二好好地活着,也会像你这样乖的吧。”
太后说着,她的眼中出现一抹追忆,淡淡的,却有着刻骨铭心的怅惘。
夏侯沛不愿去想,此时阿娘想的是她,还是她那位无缘面世的哥哥,只是她知道,她再也不想被人称作十二郎。
“你慢慢的长大,聪明孝顺,我再也不能对你硬起心肠,我不由自主地亲自教导你,不愿浪费你的才能。你一日比一日更出色,满宫的皇子,没有一个比得上你。那时,我就知道,你的光芒,是掩藏不住的,我只好教你藏拙,在羽翼丰满前,能韬光养晦。而在这过程中,我几乎忘了你是李氏的孩子,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真相,我们兴许会反目成仇。我本该在意,我并不只是一个人,我的身后有崔氏,千余口人,与我荣辱与共,我该为他们着想,该让你碌碌无为。”
“阿娘……”夏侯沛低声唤道,一种名为难过的情绪,溢满了她的胸腔,她觉得难过,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阿娘。
太后笑了一下,她看着夏侯沛的目光始终是柔和的,就如这过去的十九年。
“可我做不到,今生今世,我唯一做不到的事,就是毁了你。在我还在左右为难之时,我就已经不由自主地为你谋划,为你考虑,为你把路铺平,让你走的不那么辛苦。渐渐的,我也不去想了,这大约就是缘分,此后若有苦果,我也甘之如饴。你是我的孩子,我怎么能不爱你?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
夏侯沛已是满眼泪光,太后看着她,柔和的目光渐渐带上责备,这责备,也是温柔的:“可是重华,你怎能对我生出那样的念头。我不止一次的想过,是不是我没有教好你,你不当这样,这世上那么多人,男子,女子,总该有一个能与你相伴一生的人,那人却不会是我,也不该是我。你太让我失望,我也是真的,不想再见你。”
她从没有一次说过这么多话,加之她眼下身子虚弱,她显得十分疲惫,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绯红,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亦使人心惊胆战的担忧。
她这样认真的同她提起这件事,夏侯沛再没有上一回那样的怀疑与不解,只是一味自责,因为她,阿娘中毒了,也因为她,让阿娘无法静下心来,好好养病。
她要害她到什么地步?她的爱,也许,就是错的,从一开始,就不该有。
她因愧疚自责而低着头,并没有看到太后眼中的不舍与怜惜。
太后抬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耳垂,她温声道:“重华,你往后都不要再来了,我实在无法面对你。”
夏侯沛猛地抬起头,她看着太后,软下声,哀求:“阿娘,让我再照料你一段时日,等你病好了,我便再不出现在你眼前。魏会已渡江了,很快便会有结果,我只求在您痊愈前,不要赶我走。”
太后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不容转圜的拒绝。
夏侯沛开始后悔了,她原以为她一生都不会后悔对太后的情意,可现在,她已经后悔了。倘若她管好自己的心,倘若她不纵容自己,便不会让阿娘伤心。
阿娘原本该有一个孝顺的孩子,该有一段虽艰难,却十分温馨的岁月,会有一个安逸的晚年,却都被她毁了。
一切都是因为她的贪婪,她的不知足。
夏侯沛闭上了眼,她觉得,无法面对的,该是她。
第101章
大半月疾驰,魏会终于到越国边境。
他一面派人入越都呈上大夏皇帝国书,一面先与兄长会和。
魏师在江南这几年,被江南迷蒙的雾霭熏染的和缓了许多,又兴许是昭明太子已去了,他也不那么急功近利。
魏会来得突然,魏师虽得到消息,却不知详情,只知是陛下要向越国讨一名太医。
魏师心道,越国有什么了不得的太医是大夏没有的?
兄弟二人多年不见,相互寒暄过,又问了几句家中境况,魏师便问起魏会此事的详情来。
此事,并不是什么不能与外人道之事,且兴许还要魏师帮忙,魏会便将来龙去脉详细说了说。
魏师听罢,拧着他那双粗长的眉毛一想,疑惑道:“这太医如此神通广大,当是家喻户晓才是,可我驻守此地总也有一年了,却从未听闻过此人。”圣人莫不是弄错了吧?
魏会闻言,登时一惊,魏师忙道:“也说不准儿那神医有什么缘法儿,叫藏到太医署里,不让外人知道。”这么大的事,总不会没个依据。
魏会目光沉晦,不知在想些什么。
魏师替他拍板:“先见过越主再说。”
魏会摇了摇头,他另有安排,低声问起越国朝廷的一些事情来。
一封加急文书摆在案头。
夏侯沛坐在案边,她将那文书又拿起看了一遍,眉心稍有舒展,可那深深的担忧仍是一丝不减。
这道文书自呈上御案,她便看了不知几回,魏会已到越国边境,至多三日,便可觐见越国皇帝。这几乎,是唯一的希望了。
夏侯沛握紧了那文书,就如即将沉溺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将希望都寄托于此。
邓众知她心忧,却不好让她总是郁郁寡欢,这样下去,身子会垮的。皇帝的身子,可不只是自己的,她若再这样下去,御史便不肯消停了。
他上前半步,正欲相劝,殿外奔来一名焦急仓皇的宫人。
夏侯沛腾地站起来,快步跨了出去。
“圣人,太后,晕过去了!”
一时间,天旋地转,夏侯沛一个踉跄,几乎站不稳,邓众忙上前扶她,她却什么都顾不上,片刻不停地奔了出去。
谁都知道,太后的身子,已经撑不住了。
可谁都不敢去想。
夏侯沛冲到长秋宫,她双目通红,衣袍凌乱,满殿宫人都吓了一跳,可她却已什么都看不见。
“太后呢!”她看到人就问。
宫人都让她这近乎入狂的模样骇住,只敢朝殿中指。
夏侯沛又跑进去。
阿祁担心她,连忙止住了她:“圣人,殿下尚未醒来……”
夏侯沛双目无神,她好不容易看清了眼前的人。那种潜伏在她生命之中的黑暗与恐惧在这时全部爆发出来。她一把抓住阿祁:“阿娘呢?”
她慌了神,失了力道,阿祁让她拽得生疼,可见她这般失魂落魄,也不忍心说她,只安抚道:“殿下尚在昏睡,太医说,一切需等殿下醒来方有定论。”
“我想见她。”夏侯沛盯着阿祁,她那双总是深不可测的眼眸此时皆是惶然。她似乎完全没有听到阿祁在说什么,只是茫然无知地看着她,反复地说着“我想见她”。
阿祁只觉得心酸不已,若是皇帝,真是受天庇佑的天子,上天怎会忍心她这般担惊受怕。
“圣人随婢子来。”
仍然是那一间寝殿,那么多年都没有一丝变化,它的每一处都在夏侯沛的脑海当中,就像被一把尖锐的刀,反复地刻画,反复地描摹。
她走入殿中,那熟悉的淡香让她整个人都安静下来,她不再焦躁,只是像失了魂魄一般,朝着太后走去。
阿祁叹息一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