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沛知道皇后是为她好,小脸上没有半分不服气,懂事明理得让人心疼。
皇后和缓了颜色,正要再说些和软的话安抚她,便听得夏侯沛低声嘟哝:“可是那位夫人怪模怪样的,阿娘不喜欢的人,重华也不喜欢嘛。”
皇后一听,莞尔。
到了夜晚,阿郑抱着夏侯沛睡。殿中让炉火煨得暖融融的,并不怕着凉。
夏侯沛睡着了,阿郑正要退出去,便见皇后走了来。她忙让到一边,压低了声儿唤道:“殿下。”
皇后点点头,坐到夏侯沛的身旁,见她脸蛋红扑扑的,睡得正甜,替她掩了掩被角,便出去了。
行至殿外廊下,阿祁犹豫着道:“十二郎今日所为,真是解气,那位夫人,也着实烦人了些。”委婉地替十二郎说一说情。
皇后道:“你觉得,我对她太严厉了?”
“十二郎毕竟还小,亲近殿下,自然就帮着殿下,她哪儿想得到许多呢?”
皇后身姿笔直,她看了眼月,月亏如钩,她缓缓地道:“慧心朗识,发于髫辫。你看她小不懂事,其实她已在熟悉这世间万事万物了。正因如此,更要让她知道,小聪明是不可取的。今日是魏贵人,说回去就说回去了,倘若来日是圣人,可也能这般当面就挡回去?该让她明白道理。”
阿祁脸色一白,忙道:“婢子不及殿下想得远。”小孩正是定性的时候,她做了什么,你夸她,她便会记在心里,下回也这么做,你骂了她,她便心有余悸,下回不敢了,可长久如此,难免就怯懦。最好的便是与她分说明白。
阿祁心里仍有疑虑,殿下如此与十二郎分说,十二郎当真听得明白?皇后却没有这方面的忧虑,夏侯沛是她教的,她的悟性与能耐没人比她更清楚。
皇后径直往前走去,与阿祁说道:“重华与别个不同,她要过得好,就得比旁人努力。我会为她留意,你们,也留心看着。”
阿祁郑重地答应了。
一片乌云经过,遮住了那一弯残月,连那一点光亮都没给人间留下。仿佛在预兆着前路灰暗艰难,饶是如此,想到白日重华将魏贵人噎得说不出话的场景,皇后仍是觉得好笑又暖心。
两三岁的孩子最喜欢亲近对她好的人,最害怕的应是对她严厉的人。如此,十二郎该避着皇后才是。可是她不,十二郎最喜欢的就是皇后殿下,一日不见,都不成。有时皇后忙,顾不上十二郎也是有的,十二郎也不哭闹,只自己挨着宫室去寻,直寻见皇后为止。
宫人们啧啧称奇。
清晨起榻,穿戴好了,夏侯沛站在廊下,天儿还冷得很,清晨的空气清新又寒凉,脸上凉飕飕的,呼出的气儿瞬息间便化作了朦朦的白雾。
阿郑拿了顶帽子来罩她头上戴好,夏侯沛抬手摸了摸帽子与皮肤接触的边缘,问:“阿娘呢?”
“殿下用早膳呢,十二郎的早膳也好了,可要端上来?”
“要。”
照旧是米糊糊,夏侯沛擎着一柄长勺子,专心致志地用膳。
吃完了,夏侯沛道:“我何时能吃肉?”她磨磨乳牙,牙齿都长齐了,该给肉吃了吧?
阿郑笑:“每日都有肉与十二郎,十二郎莫不是忘了?”
那是肉末,没滋没味的,夏侯沛是想吃庖丁煮好的,放了各式调料的珍馐佳肴。
“不是那个。”夏侯沛嘀咕道。
阿郑仍是那不温不火的样子:“十二郎去问殿下,听听殿下怎么说的。”
跟着皇后的人,都有皇后的一些特性,譬如说不显山不露水,譬如说看着心平气和,可真要在她手上讨到好儿,可难得很。
真是……怎么看怎么亲切。
第11章
每日清晨,只要无意外,就是皇后教她读书的时辰。
夏侯沛与阿郑说了一声儿:“我往阿娘那里去啦!”就抱着书本开心地往皇后殿里跑去。
皇后那里已备下书几等她了。
今日教的是诗文,夏侯沛看着书页上那一个个熟悉的字,跟着皇后念了一遍,然后将读音与字对应起来,这里的文字与她上一世所用的汉字是一样的。
跟着念过一遍,夏侯沛便记住了,皇后又与她讲了一遍释义,又尽量深入浅出地拓展开,夏侯沛听得津津有味。皇后非大儒,但她的学识涵养是很不可低估的。她用平稳清浅的语气,将蕴含了深刻道理的典故娓娓道来,夏侯沛不知阿娘为了这一个时辰的早课花了多长时间去准备,光听着一个个无比确切、契合诗文本意的典故,也知必然是费了不少心力的。
夏侯沛非稚子,她有眼睛,会看,知道谁对她是真好,谁对她是别有所图。圣人看着她的目光也算得上慈蔼了,却远没有阿娘那冷清镇定的目光真实可亲。
正因如此,夏侯沛便竭力将自己表现得是一懂事的小孩儿,让阿娘少操心,让她能省力一些。譬如此时,皇后已在教她认字了,夏侯沛便想学得多一些,撒娇道:“儿欲习字,阿娘教儿写字嘛。”
头一次听她主动要求,皇后愣了一下,而后将目光下滑,落在夏侯沛的手上,沉默了片刻,道:“怕是不相宜。”
夏侯沛顺着她的目光,看到自己肉肉的爪子,又小又嫩,想是握不住笔的……
夏侯沛受到了打击,整个人呆在那里,她知道自己还小,却不曾想小成这样,连写字都受限制。
皇后摸摸她的脑袋,道:“别着急写字。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先背好诗文,记清字,与你有好处”
纵然受到皇后安慰,夏侯沛仍旧恹恹的,兴致不高:“阿娘每日教儿辛苦,儿想学快一些,学完了,阿娘就好歇歇了。”她想学快一点,学多一点,这样阿娘就不必每日忙于琐碎事务之余还要空出间隙来教她,还要费心去挑拣教她的东西。可偏偏,身子太小,连写字都不成。夏侯沛沮丧得便如一只淋了雨的猫,浑身的毛都耷拉下来,贴在身上。
“重华。”
夏侯沛抬起头,一双漆黑的眼眸轻轻的下耷,很不开心的样子。皇后看着她,既是欣慰,又心疼她小小年纪已如此懂事。轻抚过她稚嫩的背,皇后嗓音低柔温缓:“阿娘教你,不辛苦。重华能为阿娘着想,阿娘很欣慰。”
“真的吗?”夏侯沛眼巴巴地望着她。
皇后一笑:“自是真的。”
夏侯沛高兴不已,想到今日的早课还有一点没讲完,她立即就振作起来。
于是就坐着,照着原先的节奏,将剩下的半截讲完了。夏侯沛仔细听罢,又留心品味了一番,记住了。
现代人与古人是不一样的,不但言语习惯不一样,连同思维习惯也是不同。一篇古文,翻成现代文,同一个意思,却绝对没有古文的韵味与气势,就同将汉语翻成英文,翻不出汉语独特的味道是一个道理。
人也是如此,今人与古人各方面都有差异。
夏侯沛虽然是个成人,但到了古代,她要学的委实是数不胜数。幸而皇后事事教她,时时为她打算。
夏侯沛觉得,变回了一个婴儿、一切从头开始是不幸的,但有了这样一个一心一意疼爱女儿的母亲,千般不幸也成了万般幸运。
讲完了,皇后将书本置于书几上,温声道:“凡事都需循序渐进,你还小,不必着急,”见夏侯沛信赖地看着她,皇后顿了顿,继续道,“重华已做得很好了。”
夏侯沛眼睛一亮,嘴角止不住地上翘,很快活的样子。
这厢母女极是和谐,那边儿母子便不大相宜了。
魏贵人在长秋宫受了挫,深恨皇后端架子,不肯帮她这忙。两年前,她与还是贵姬的皇后争那后位,到中途棋差一招败了下来,她自是不甘心,扶持了旁人与皇后争斗,最终,还是没斗过。
皇后入主长秋,她便极少去见她,身份有差,再相见底气不足,魏贵人岂肯自找气受?此番,是不得不去了。三郎与大郎只差两岁,聪明伶俐,并不比大郎差,所差,不过只这两年的岁数罢了,连母家都是同一个。
圣人当年亦是如此,可圣人没认命,所以他现在是圣人。有此先例,难道三郎肯认命?
自是不认的,她不认,三郎亦不肯认。
她知道她的长兄大将军魏师,审时度势,是他专长,若是三郎比大郎更有价值,他是不会介意转投三郎的。
崔玄风头正盛,十二郎又小,暂不需拜师,便正好与三郎,也借崔玄父子的名望为三郎张目,也好提一提声望。崔玄人物风流,性情疏朗,平白上门,恐让人推拒,魏贵人想来想去,只得纡尊降贵地去了皇后那里求助。崔玄素疼爱幼妹,若皇后肯相助,再没有不能成的。
皇后一口便回绝了她。
加上插科打诨的十二郎,魏贵人气得要命。
魏氏虽无崔氏那般有底蕴有名望,受世人敬仰,但魏氏如今掌权,在朝中声音极响,加之圣人有意照拂,何人能与争锋?崔氏与魏氏结好,益处张目可见。
而三郎要争位,自是越少敌手越好,后宫中也需人支持。
魏贵人自以皇后若能识时务,与她摒弃前嫌,乃是两利之事,来日三郎上位,她也必不会亏待了她,这点胸襟,她还是有的。谁料,皇后根本不肯服软。
莫非,她是想要借十二郎去争一争?
想到十二郎,好好一个孩子给皇后养成了这副妖孽样。魏贵人悚然一惊。
“阿娘,你可想好了?”夏侯衷坐在那里,目光阴沉。
魏贵人回神,缓缓道:“你见过十二郎,觉得此子心性如何?”
十二郎?那是一个小奶娃。夏侯衷皱眉想了想,道:“还算伶俐,”唇角一翘,“宫中聪明的孩子还少么?他年纪摆在那,不足为惧。”
魏贵人一听,也放下心来,十二郎差大郎十一岁,差三郎九岁,等他长大到能入朝的时候,朝中诸公早已心有所向,诸方势力定已全数瓜分,哪里还有他的容身之处?
生在皇家,排行至关重要,生得迟,做什么都迟,迟得多了,便来不及了。
魏贵人抛开夏侯沛不再去想,言归正传:“皇后不肯答应,需另设法。”
夏侯衷冷笑:“想也知道。”
魏贵人稍一沉思,便道:“过几日,你便上崔门去求,执弟子礼,做出好学的样子来。”
夏侯衷到底还是个十一岁孩子,仍自不解。
在后宫斗了多年,今稳居三夫人之一,魏贵人自非蠢人。她嘴边显出一个如罂粟般带毒的微笑来:“成与不成且另说,让世人看看你广平王尊师重士,大度好学,崔玄答应,你就赚了个好师傅,崔玄不应,是他没胸襟,不将皇家放在眼里,你阿爹定容不得他。”
进退得宜,总之亏不了就是。
这一解说,夏侯衷瞬间便明白了,欣喜起身一揖:“多亏阿娘多智,儿必遵阿娘之言行事。”
魏贵人看着爱子,目光柔和下来,缓声道:“还有一件,不论何时何地,你都不可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