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从诸子脸上扫过,最后,停在了夏侯沛面上。夏侯庚微微蹙起眉来。
“十二郎。”夏侯庚突然唤道。
夏侯沛转眼看过来,目光稳稳的,丝毫没有受到惊吓的模样。
夏侯庚语气缓了些,问:“十二郎近日在学什么?”
夏侯沛迅速衡量了一番,不能太出风头,也不能说的太离谱,让阿爹看出谎言来,便选了个折中的回答:“与阿娘,习字。”
自小开始念些字过过眼,为将来正式开蒙打下基础是很常见的,夏侯衷等人并无意外。
“可能执笔?”夏侯庚又问。
“不能。”仍旧是不骄不躁,不慌不忙。
这年岁,光是这等风仪,已使人惊叹。这是受了皇后的熏陶,夏侯沛平日里便是如此,皇帝是知道的,并不惊奇。
又训了几句,夏侯庚便令八人退下,回去好生用功,他改日再来抽查。
行至殿门前,皇帝忽道:“十二郎留一留。”
夏侯沛便回过身,回到原处。她人小,稚嫩可爱,却偏有一股沉着之气,令人更为惊奇的事,这与众不同的沉着并不与她稚嫩的外表矛盾,就如她天生就有一般,使人觉得,十二郎本就该如此。
小人儿站稳,微微显出了一个笑来。
夏侯庚也笑,十二郎自小就不怕他。皇帝的语气也轻快了点,问:“你只习字而已?”
夏侯衷等人以为夏侯沛口中的习字只是拿着字让她看,并不要求她记住,许多小孩小时,尊长都会如此,夏侯庚却知道,夏侯沛说的习字,是确确实实在习字,要会认会念。
听他这般问,夏侯沛便知皇帝是在问更深入的东西,便老老实实道:“还学诗文。”
皇后并不是临到事前方教她如何表现的,在平日,便会提点她,人前不言,若圣人相问,便以实情相对。夏侯沛知道,这天下毕竟是皇帝的天下,这宫禁毕竟是皇帝的宫禁,要瞒未必瞒得住,她要长大,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更何况,皇后与她都不曾想过要压抑着才能,装一世的平庸。人生在世,何其珍贵,因世故,不可为所欲为便罢了,若一直戴着面具示人,未免悲哀。
这一点,夏侯沛与皇后的看法是一致的。
故而,皇帝一问,夏侯沛便据实相告。
夏侯庚又问了几句,着实惊叹了一番他这幼子实在神异。高兴之余,他心中便有些缺憾,倘若有这份天赋的是大郎该多好呢?
想到大郎,便想到方才的情景,夏侯庚又问:“你已学了这许多了,方才人前,为何不言?”
夏侯沛便十分认真地道:“阿娘所教,儿年最幼,父兄尊长前,多学少言,恭敬以待。”
夏侯庚缓声道:“你可知你阿娘为何要你尊敬父兄尊长?”
夏侯沛便静默了片刻,她有无数种答复,她在寻找一种能让皇帝满意的回答,皇帝看着他,那目光并没有刻意冷冽,仍让人觉得无处遁形。夏侯沛迅速在心下考量,最终,回道:“从礼而已。”
这一回答并不显得多机智,却让夏侯庚明白之余,有种果然如此的恍然。世家,最重礼法,长是长,幼是幼,嫡是嫡,庶是庶,从无更改余地。皇后为世家女,礼法深入其髓,加之以往一贯而来,她皆是十分谨慎遵从礼法的。
夏侯庚顿时就放心起来。长幼嫡庶的正统大义在皇后那里是不变之理,她教育十二郎自也会将她的观念灌输给十二郎。十二郎再是聪慧,毕竟只一稚子,需人引导,方可立世。
“你阿娘教你很好。”夏侯庚满意起来,慈蔼地点了点头,见夏侯沛微笑,又想到他每往长秋,总见皇后照顾十二郎无微不至,便又道:“你阿娘对你很好,你要记着她的好,今后长大,要孝顺。”
夏侯沛道:“这是自然,阿娘待儿好,儿都记得,儿要一直与阿娘一起,将来长大,也与阿娘同住,不分开。”这是她的真心话,她想过了阿兄如此仁善的一个人,将来她封王,要去封地,便求一求阿兄,带了阿娘同去,不将她留在这孤寂的宫闱中。
夏侯庚听她这一本正经的话语,大笑不止,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摸摸夏侯沛的脑袋,笑道:“那哪儿成?你长大,是要独立出去的,你阿娘是皇后,一国之母,如何能与你同去。儿女长大,便要离开父母,自寻出路去了,你有这份心,已足以使你阿娘开心了。”
夏侯沛板着脸,认真道:“事在人为,儿独立出去,也要带阿娘走,阿娘养大儿,殊为不易,儿岂能弃母不顾?再多艰难,也必不离不弃!”她两辈子加起来,第一回说这么认真的话。她是真的想好了,将来不管走到哪儿,都不会将皇后留在这里,她看得出来,阿娘其实并不在乎中宫之主的位置。
夏侯庚却没有将她的话当回事,笑得越发肆意,直道:“童言无忌。”
夏侯沛冷静地抬起眼睑看了笑得正欢的夏侯庚一眼,又慢慢垂眼。
她要做的事,必会不惜一切去达成。
第15章
夏侯庚今日情绪起伏颇频繁。
因战事告捷,起初,他是还算高兴的来考校儿子的,结果发现,他忙于政务,皇子们与学业上头并不用功,他自是气的很,他之儿孙岂能是个坐吃等死的废物!往后必得看紧了!
之后私底下问了夏侯沛一篇话,得知皇后将夏侯沛教得很好,他又重开怀起来。
这便是小孩的好处了,再是与众不同,在外人眼中,也仍是个孩子,夏侯庚不会认为夏侯沛所言是皇后可以教予的,二岁多点,纵是教,也不能学得像。十二郎既如此言语,必是皇后平日便是如此展现的。这使得夏侯庚放心不少。
经历过兄弟倪墙的人,最怕自己的儿孙也手足相残。眼下看到诸子中最聪明,除太子外最尊贵,最该心存妄想的那一个被他的母亲从小教导着孝悌之道,皇帝自是大为欣喜。
龙颜大悦之下,夏侯庚留了夏侯沛一同用饭。
表演完了得到留饭的奖励,夏侯沛眼睛一亮,在阿爹这里必有肉吃!
实则,夏侯沛并非一口肉都尝不到,她每日都要用蔬菜瓜果,豆子、肉,也是必不可少,膳食十分均衡。只是她所吃的肉,多是肉糜、肉汤,很不够滋味。夏侯沛想吃煎炸烹炒出来口感十足的肉!那才像是肉啊!
背着阿娘吃一点点,到时就说是阿爹所赐,不敢辞。夏侯沛十分期待。
然而,她却失望了。皇后听闻皇帝留饭,命人将夏侯沛的饭食自长秋宫送了来。
皇帝见此,扶额道:“差点儿疏忽了。”又叹,皇后果真贤良,待十二郎无处不用心。
十二郎的事,总是皇后了解,皇帝并不干预,命人将饭食摆了上来,他大口吃肉,十二郎在边上看着羡慕,小口吃肉糜。
偷吃一点肉的想法破灭,夏侯沛与皇帝用过晚饭,便由宫人护持着,回了长秋宫。
皇后一直在宫中等着她,见她回来,问她御前如何奏对,夏侯沛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待听闻夏侯沛说到:“儿回说从礼而已,阿爹看来十分满意。”
皇后微不可查的皱了下眉,很快便是释然,道:“如此,你便仍旧从礼罢。”
夏侯沛一听,便知她回的对了,也知阿娘虽是世家女,重礼,却不是只知礼。
她知阿娘,阿娘知她,这便很好了,至于皇帝,还是将他阻隔在外罢。
夏侯沛这年幼的身体精神有限,与皇后说完话,便开始犯困。皇后见此,抱了她往寝殿去。
阿娘怀中软软的,香香的,有一种她独有的气息,夏侯沛安心之余困得更厉害,不多时便睡着了。
皇后坐在榻旁,在她的身上轻轻地拍,直到她熟睡,方起身,扶着阿祁的手出去。
重华在太极殿留饭的事,必然已为后宫所知。
皇后与阿祁道:“去看着,勿使她们作反。”
阿祁一笑:“一直使人看着。殿下前年那一通整治,而今,无论三夫人或九嫔,哪个敢私下使坏?”
皇后的目光移到宫灯底下的阴影处,轻轻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这万一,零星的丁点苗头都要从根上掐灭了。”
阿祁是知道皇后的行事的,忙道:“各处都有人留意,阿林、阿昌也都在外,一有风声,便立即报与殿下,必不令当年之事再发!”
风从窗入,带动帷帐,帷帐齐纨所制,飘逸出尘,平日看去,平凡无奇,唯有随风而动,才有暗纹如水波般流动。
皇后的眼中随着帷帐上的流光暗纹而闪动,她仍是平淡的语气:“需隐蔽,勿与陛下之人相冲。”
皇帝掌控宫禁,必有人盯着各处安危稳定。
阿祁明白,伏首称:“是。”
如皇后所料,夏侯沛在太极殿留了晚膳的消息很快就被后宫所知,旁人犹可,皇后不显山不露水,手段却并不温和,她的儿子,羡慕便可,谁要显出什么不满来,过不了几日,必有霉运在前等候。
皇后,从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但魏贵人是例外。她以家世自傲,以为两位兄长秉权,后宫中无人能与争锋,纵然皇后,除身份差距,她并不差她什么,再者,十二郎甚小,虽聪明,已注定无能为。因此种种,后位定下后,魏贵人便一直与皇后井水不犯河水。而皇后则是只当看不见她这人一般,她心中所想的,从不是与一个贵人作对,更不是与后宫的女人争帝宠。
如此一来,外人竟以为皇后与贵人相处得宜。
本是一直这般相安无事,但上回皇后的拒绝,让魏贵人颇觉受辱,一直欲设法报复,加之此次三郎受斥,十二郎却得陛下赞赏,这一对比,魏贵人岂能平心静气?
念及两位兄长在外立功,三郎又正巧需潜心攻读,该是让皇后,让崔氏知道如何抉择了。
不几日,广平郡王夏侯衷便携礼登崔氏之门,欲拜崔玄为师。
崔氏这一代,人才极盛,除较为奇特、挺不靠谱的崔玄,还有一心扑在仕途上,如今已官至中书舍人的崔素,还有专心武职,此时秩比两千石、为虎贲中郎将的崔骊。
此三子为最,余者也非庸才。世家不分家,用的都是堂兄弟间的大排行,崔玄为最长,是大郎,崔素是五郎,崔骊行十六。
夏侯衷到崔府外,崔骊这日轮休,欲出门访友,二人就碰上了。
崔骊认出这小小少年乃是三殿下,便站住施了一礼:“拜见郡王。”
夏侯衷甚为谦虚,十分平易近人:“崔校尉,免礼。”
崔骊站直了身,看了看夏侯衷身后捧着礼物的仆从,眉角微扬,噙着抹淡淡笑意,道:“郡王驾临,有失远迎。”
夏侯衷则道:“本是我叨扰。”
崔骊便是一笑,他虽从武职,为人也是温文尔雅,风仪出众的。转头见到里面有人出来了,想必是来迎的,便朝夏侯衷一拱手,自去访友去了。
来的人是崔玄的伯父,崔素的父亲,官至车骑将军的崔质道。他是一府之长,郡王临门,自是他来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