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他说完,皇帝便打断了他:“召诸皇子来。”
一旁侍奉的宦官立即去了。
太子白净的面孔顿时涨得通红,一双柔和温润的眼眸对着地面,简直无地自容。
皇帝见此,更是烦躁,是对大郎太过纵容了,该让他知道,这储位,有的是人在等着,他若再不上进,便要被人拉下去!到时,连保命都难,还谈什么仁政,谈什么大国气象!
诸皇子很快就来了。
夏侯沛与夏侯挚、夏侯谙、夏侯汲人都在太学,是一道儿过来的,来时,她还留心问了传召的宦官:“阿爹召了我们四人吗?太极殿里可还有旁人?”
这两件并不是需要保密的,四位郡王了,便能知晓,宦官看了看夏侯沛,又看了看夏侯沛身旁的另外三位皇子,便说了:“不止四位小郎君,二殿下、三殿下、六殿下亦在传召之列,太极殿中还有太子殿下。”
夏侯沛听罢,与夏侯挚、夏侯谙、夏侯汲人相互间对视一眼,夏侯汲人欲再问,夏侯沛朝他使了个眼色,夏侯汲人便吞下了问话。
小宦官看着,便悄悄松了口气。圣人对宫人甚为严厉,对禁宫之掌控极在意,他只怕小郎君们不懂事儿,问了什么他不好回话的问题,又得费劲周旋。
到了太极殿,夏侯恕、夏侯衷已到了,静静地坐着,都有些不安的样子,太子神色不自然,皇帝只抬了抬眼,在四人拜见后,道:“一旁安坐,等六郎来。”
四人不敢多言,便依着往日的次序,坐了下来。
又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夏侯康方姗姗来迟,他小喘着气,一进来,纳头便拜:“儿请阿爹大安。”
“起来,坐。”皇帝惜字如金。
夏侯康从地上爬起来,一看两旁,便看到夏侯挚身旁给他留的位,快速地过去坐下了。
人齐了,皇帝阴沉的目光扫了扫,沉声道:“今日召汝等前来,是有些事,要说道说道。”
诸王顿时屏气凝神,太子见了,便极不是滋味。
皇帝继续在说:“突厥王子来京,朝廷盛情相待,汝等,可看出什么来了?”
这问题来得没头没脑,皇帝召他们来,便是要考校国事吗?夏侯沛更是想,这国事,未免牵涉太大,哪儿是他们几个插得上嘴的?
夏侯衷已在跃跃欲试了,只是碍于太子与夏侯恕两位兄长未发言,不好越过他们。而夏侯沛,则是在想皇帝没事儿问他们这个做什么?太子还在呢,不怕大兄多想吗?夏侯恕游移不定,夏侯康、夏侯挚皆沉思,夏侯谙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夏侯汲人满面振奋。
众人神色变化皆入皇帝之眼,他瞥了太子一眼,太子十分尴尬,有些失魂落魄的。
“二郎,你来说。”皇帝指名道。
众人都知道一些突厥的事,毕竟这是近两年来的头等大事。区别只在于,知道得多,知道的少,知道的深入,知道的肤浅,还有,是否有自己的见解。
夏侯恕已开府,手下有自己的幕僚,平日里没少商议此事,眼下,便将幕僚们的见解汇总,说了来:“儿不知圣人伟见,只有些许鄙陋之见,恭请圣人察之。”说完这一句,便引入了正题。
接下去,每个人都说了几句,夏侯恕与夏侯衷都说到点上了,夏侯恕却显然不及夏侯衷独到,深刻,夏侯康没什么兴趣,也说出了个差不离,夏侯挚则因身边无人,他的母亲也不帮他,只能凭自己猜想,说得便不是很正确,夏侯谙与夏侯汲人还不大懂,只是夏侯汲人不改他本色,嚷了一句:“打得越惨烈越好,大夏正可趁虚而入!年年劫掠我边民,早该还上了!”恨不得立即奔赴疆场。
前面几个说完了,皇帝便看向夏侯沛。夏侯沛想想对的错的大家都说了,重复也没意思,便只道了四个字:“势在必行。”
皇帝马上想到早几年,十二郎就说要另扶一主,眼下那新主已现,就在洛阳,待之以国宾之礼,根本就是在以她之策行事。
皇帝的眼中便有些复杂,目光从夏侯沛身上移开,落到太子身上。
从诸王入殿,太子便没有说过一句话。
“汝等之见,吾悉得之。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从王子入京,能人多已看透。大夏,欲趁突厥内部相残,扶持王子为新可汗,王子受我恩惠,加之性情温顺无争,必能两邦和睦。汝等以为,此策如何?”皇帝说道。
夏侯恕与夏侯衷皆赞良策,夏侯挚也是目露精光,称:“大善。”
夏侯谙就是来凑数的,他身体不好。夏侯汲人叹了一句:“若能趁此吞并突厥,何其壮哉。”
夏侯沛斜了他一眼,十一郎若能做皇帝,不是正德帝就是汉武帝。见皇帝看过来,便道:“良策矣。”
只有夏侯康,提了一句:“甚好,我朝有兵,也不能白白损耗在突厥,就是达旦那里,得稍加处置。”最好让达旦就在战乱中死了。夏侯康的确寄情深文,却不代表他缺乏皇子该有的修养。
一个一个,都是明白人,哪怕心中不这么想,口上也得这么说,朝廷这么在做,必然就是皇帝所赞同的,皇帝赞同的,为何去反对?无权无势的郡王,惹恼了父亲,有什么好处?何况,于国于民,这也确是良策。
皇帝的目光就仿若无意的落在太子身上,也只轻轻一点,就移了开。
这不过瞬息,却都落到夏侯沛眼中。与其他几人沉浸到氛围中不一样,夏侯沛全程都没忘来时的疑惑,阿爹为何要召他们来,为何要将如此重大之事与他们言说,且还是当着大兄的面。
见皇帝看向太子的那一眼,夏侯沛觉得自己似乎明白点什么了,又似乎仍在云里雾里。直到,皇帝又问:“正是有达旦之婚约在前,汝等可以为朝廷背信弃义,丧失了大国的信用?”
夏侯沛猛然便悟了!背信弃义,丧失信用,这多像她那仁慈的阿兄会说的话,至于皇帝,是绝不会如此想的!
大约是阿兄又拧了,阿爹方召了他们兄弟来给阿兄上一堂课吧。
唉,果然,只有阿兄才是圣人亲子啊,他们几个,大约都是上林苑里捡的。夏侯沛暗暗埋汰了皇帝几句。
而其他几位皇子已随着皇帝的话静默下来了,这么耍人家,的确不大厚道。
可不厚道归不厚道,夏侯衷道:“难不成就看着突厥年年来劫掠边民,劫完了财物牛羊,还有屠杀!”他知道的比较多,说起来,也义愤填膺。
夏侯挚难得站在三郎这边,也道:“国之信用,不该拿士庶的血去填!”不但百姓,还有边军,每年死的有多少?
夏侯汲人冷笑:“就是欠打!”与残暴的蛮夷讲什么信用。
夏侯沛则斯文许多,慢慢道:“由来,仁慈、道德都是留由胜者去施予的。乱世用重典,唯有国泰民安,方可赞颂仁政。”原本,就该区处,天下事哪儿能一概而论?
夏侯沛的话,已经跳出了他们所谈的事,将本质都剥露出来了。皇帝也没意外,十二郎就是这个样儿的,哪天他突然变笨了,他反而要生疑。连皇子都明白的道理,太子怎么就拐不过弯来?
用完了人,皇帝便道:“今日事,你我父子兄弟知之即可,勿要外传。”说罢,便打发皇子们走人,留下太子。
皇子们一头雾水地来,慷慨激昂过,又一头雾水地走。
皇帝则借此,向太子灌输为君之道。天下为重,手段阴险,是不可避免的。
出了太极殿,几人一起走了一段。
夏侯恕与夏侯衷都有些得意,夏侯衷忍耐一些,眼中仍流露出欣喜来。夏侯沛在心中叹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巍峨宏伟的太极殿矗立在身后,如一座高山,俯瞰着世人,主宰着天下——谁不想成为这座宫殿的主人?
皇帝突如其来这一宣召,每个人都有想法,别人在想什么,夏侯沛不知道,她想的却是,储位的水要更浑了,阿爹要借他们给太子授课,兴许还有给太子施压之意?可是太子会怎么想?诸王会怎么想?太子会想,阿爹在兄弟面前给他难堪,会想他的兄弟,比他更能迎合父亲,诸王呢?会想阿爹以此要务相询,是否是对太子不满了?从前,这等国家大事,皇帝是只会同太子讲的。
如此各有念想,皇子们的矛盾会更深,太子与诸王的隔阂会深如鸿渊。
果然,一涉及太子,一涉及皇位,皇帝就会屡出昏招。
走出一段宫道,七人各奔东西,夏侯恕出宫,夏侯衷去魏贵人那处,夏侯康要回崇文馆,夏侯挚、夏侯谙、夏侯汲人、夏侯沛四人是一道儿来的,便仍旧结伴去太学。
第40章
生而为皇子,封一地藩王,不涉政治,不论皇帝私事,要安享富贵,是不难的,不必学太多,名声差一些也不要紧,只要不惹上一些欺男霸女、强占园林的不法事,皇帝一般不会来与藩王过不去。
皇帝也需名声,何必去为难一个与他无害的藩王,留一个不惜手足,苛待宗藩的恶名?但这前提,是藩王得不妨碍到皇权,还得知情知趣,不让皇帝见了闹心。
夏侯沛觉得,自己要做到这两点,真是太难了。只看方才夏侯衷显露的雀跃与夏侯恕的欣喜,便知他们急不可耐的要拉下太子。
拉下太子之后呢?先谋废储,终归是为夺嫡!
要让他们成功,哪儿还有她活路?尤其是,魏贵人与阿娘,还不大对付。不行,为了自己,为了阿娘,她得更加奋发。
皇帝演了这么一场与太子看,太子是否有所感悟,暂还不知,但夏侯沛是感觉到了压迫的,她需得更加努力才行。
回到太学,夏侯沛便静下心来,捧着书,读起来。
夏侯挚、夏侯谙、夏侯汲人经了皇帝这抽风似的宣召,便聚一起商讨皇帝这是上的哪一出。嘀咕了一会儿,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是三人心中都留下了一抹淡淡的“阿爹似乎不大喜欢大郎了”的感觉。
待下了学,夏侯汲人与夏侯沛同行,同她抱怨道:“八郎、九郎与我说得满头雾水,还不如不说,你又只顾读书,小心读成了个书呆子。现下说说罢,阿爹这是为的什么?没头没脑的喊了人去,又赶了人回来。”
夏侯沛怎肯将自己留心窥得的真相托出?若是传扬出去,便是若人口舌。她是不肯做这样的事的,只笑笑道:“阿兄摸不着头脑的事儿,沛怎就知道了?”
夏侯汲人摸了摸脑袋,叹气:“你也不知?唉……”仍旧迷惑。迷惑了一会儿,他就说到太子身上去了,“大兄今日话有点儿少。”又道,“今日说得都是打打杀杀的事,大兄这般仁善的一个人,想来不喜欢听的。”
夏侯沛眉心一跳,转头看了他一眼,又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夏侯汲人正钻进迷惑中百思不得其解呢,并没有看到夏侯沛那一眼。
他们几个走了以后,皇帝将他们的见解挨个儿的点评,说到夏侯沛时,他道:“十二郎,小儿也,都知胜者为王的道理,你便无反省吗?”
简直是耳提面命,恨不能将自己的经验,自己的观念都灌进太子的耳朵里。太子是听得明白皇帝的话语的,更是知道,无兴盛国力,无强大兵将只有为人鱼肉的份,他并不是认为,能井水不犯河水,两下相安。他只是觉得,可以不必打这个仗,震慑便够了,震慑了,知道大夏的厉害了,不就也不敢来犯了吗?目的,不也达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