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魏师煽动御史奏请诸王出镇之事,魏会便深深皱起眉来,若是太子自己稳不住,去一广陵王来一怀化王,有甚区别?太子已是太子了,只要能够岿然不动即可。太子比皇子更不易做,他便如人人可见,人人都要去衡量的标杆,万众瞩目,稍有一点偏差,便会为人所知,引人攻讦,没有哪个皇帝想要一个不完美的继承人,日久积过,则标杆毁矣。而诸王,是不愿看着太子挺立的,势必要寻机破坏。
太子若是稳不住,死无葬身之地。
阿兄这事办得,着实昏聩,成与不成,都要结怨诸王,成与不成,都要让太子在圣人心中留下一抹不爱惜手足的影子。
不能这样下去啊。不能让阿兄再胡来了,魏氏要的是传承,不可激进。魏会合上眼,沉浸于思虑之中。
突厥使节入京时,酷暑已过去,秋高气爽。
太子是立意要做好接待事宜。论对突厥了解,无人可出大鸿胪,太子便召了魏会来东宫详谈。接待外邦来使,本就是鸿胪寺的事务,就算太子不召,魏会也要去与他商量的。
几次商量,几次交谈,魏会在心中深深皱起眉头来。太子明理,也懂朝政,然在外邦之事上,却有点拎不清,心慈手软得太过头了。
太子还在说:“莫绪可汗在京时,颇为仰赖中原文化,今使节来,不若与他些书籍,读书明理,突厥人读了书,知道礼义廉耻,想来会有所收敛。”
魏会忍了忍,终是道:“此事要紧,殿下勿自决,先禀圣人方好。”顿了顿,继续道,“圣人必不会允的。”在太子发问前,苦口婆心地解释,游牧民族,已经够残暴的了,再让他们知道道理,积累能力,少不得要立下雄心壮志,非中原之幸,不止是书本,还有铁、盐、纺织术、粮食种子,等等,都不可流入突厥,商贾出入关卡,都是经严格检查的,一旦发现有人夹带这些物品外出售卖于外邦,立即处以叛国罪,轻则流放,重则族诛。
听得太子神色沉郁。
魏会真是头疼,他就往突厥走了一趟,挣点功绩,好让子侄出仕顺当些,好让魏氏稳妥些,好让自己多受圣人倚重,到头来,也是为太子加分,可一回来,怎么魏氏最为重视的太子殿下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了。
在魏会头疼脑涨的同时,夏侯沛立于宽阔的校场上。
她左手握弓,右手拉弓弦至满弓,目光凝邃如山,瞄准了远处的箭靶。“嗖——”箭离弦飞驰,站在不远处高台上观望的皇后紧了紧心弦,目光随着如光般射出的箭影。
“砰——”一声沉闷的撞击。凝眸望去,箭入红心。
皇后微笑,夏侯沛亦远望箭靶而笑。一旁侍从又递箭上来,夏侯沛接过,复又拉弓,箭出,再中红心!
这一箭射得又狠又准,夏侯沛的手臂都被震得发麻,她垂下抬平的手臂,侍从见她不射了,方上前接过弓,奉承道:“十二郎好准头,不枉这三年来,十二郎日日勤练不辍。”
夏侯沛走到箭靶前,仔细看了射入的深度,笑了笑,没说话。她拔不出那两箭,握在手中。
还不够,力道不够。
皇后并没有上前,如来时般,又静悄悄地走了。
这大半年,夏侯沛又蹿高不少,已到皇后的下巴了,照这势头,不必担心她长不高了。
正值秋狝,皇帝答应了使节求娶,一面下诏封了一名宗室女为公主,令其备嫁,一面邀使节参与秋狝,也是要张扬武功国威。
夏侯沛身为一个颇受皇帝重视的皇子,也在秋狝之列。
秋狝之地,就在东郊的茂密森林中,那一片森林,在前朝时就被划了出来,作为皇家狩猎之地,有专门的官员在管理。
秋狝之前,虎贲入驻,防范险恶,诸多猎物放归山林,以备王公贵胄取乐,又有礼官念祝祷之词,皇帝于三军前号令。
“天子诸侯,无事,则岁三田”,田便是田猎的意思,每年三次打猎,是必须要做的事。打猎不止是打猎,还是演练士卒,行军布阵,令行禁止,皆可见一斑。
待演练之后,便是王公们飞驰之时。
驰骋田猎,使人心发狂。
夏侯沛站在皇帝身侧,眼睛发亮地看着诸多儿郎翻身上马,道:“阿爹,儿总不能白来一回吧?”
皇帝大笑,笑过,摇了摇头:“你不行,山林深幽,遇上险情,不及救护。”
马蹄声起,诸多马匹奔腾出去,自由而狂放,夏侯沛忙道:“儿多带些人去。”
皇帝哪儿肯应?要是十二郎哪儿伤着了,他回去,不好向皇后交代,又拒绝:“等他们回来,我把最好的猎物赐你。”
“儿想亲手猎取。”夏侯沛不折不饶。
太子在旁,便笑道:“十二郎这般向往,阿爹便允了她吧,多带些人,不会有事的。”
夏侯沛立即殷切地望向皇帝。
皇帝只得笑着摇了摇头,无奈道:“行,让你去。”亲自点了二十余名经验充作的兵卒,保护夏侯沛,以免遇上猛兽。
这般阵仗,应当是足够安全了,这山林中,本也没多少能伤人的猛兽的。
夏侯沛立即背上她的功,兴高采烈地爬上马,走前,还兴致勃勃道:“阿爹等儿猎好物来,今晚可以加肉呢。”
皇帝笑意更深,兴许能加道兔子肉吧。目送夏侯沛远去,他便走入营帐,待下午,皇帝也要上马狩猎的,至于此时,他预备先歇一歇,先前的演练,他充当三军统帅,很受了一番劳累。好久没有上阵杀敌了,这才在马上奔腾了多久?竟就累到了。
不知睡了多久,帐外喧嚷阵阵,皇帝猛地睁眼,眼中清醒至极,仿佛根本没有睡过。赵九康惊慌地奔入,见皇帝醒着,一头扎在卧榻前,禀道:“圣人,十二殿下遇袭!”
第44章
皇帝腾地坐起来,一掀锦被,下了榻来。
赵九康低着头,跪在那里,不等皇帝发问,便没半句废话地讲述起来:“十二殿下入林,追逐一兔,禁军护卫在侧,本无事,至一河边,忽有冷箭从林子深处射出……”
皇帝眦目,盯着赵九康的头顶,急问:“十二郎如何?”
赵九康跪禀道:“十二殿下及时躲过,无碍,只一禁军,勿中箭矢,身亡……”
皇帝紧绷的面部放松下来,片刻,他重又咬了牙,怒火滔天:“何人敢刺皇子!”
赵九康趴在那里,说完了该说的,便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唯恐皇帝将怒气发泄到他身上。
皇帝坐在那里,满面怒容,他阴沉的眼眸闪烁着怒火与怀疑,如蕴藏了一片厚重的乌云,其中电闪雷鸣。他已经在想,十二郎一尚在太学的皇子,能得罪何人?有谁非要他去死不可……敢在御苑中刺皇子的,未尝不敢行刺他!
一念及此,皇帝顿时怒不可遏,猛地站起身,大步朝外走去,赵九康急急忙忙地从地上爬起,小跑着跟了上去。
营帐外阳光耀目,看着赵九康眼中,却是山雨欲来!
已有不少人得了消息,先到的是太子。
太子急忙地赶来,他光洁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见皇帝,草草地行了个礼,便焦急道:“阿爹,十二郎……”
皇帝一抬手,制止了他,道:“我知道。”
太子抬头触到皇帝面无表情的神色与那双如万年不化的冰山一般冷凝的眸,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噤若寒蝉。他闭了口,望向那茂密青翠的森林深处,那里是一片的漆黑,那漆黑之中仿佛有一双鬼魅的双眼,正窥视着这边。
冷静下来,太子方渐渐从担心中抽神,他的脑海冲出现了与皇帝一样的疑问,是谁,要置十二郎于死地,这回,究竟是冲谁来的?
不多时,留在营帐的大臣们也听闻了此事,皇子遇刺,非小事,连忙赶往圣前。皇帝早下了令,命禁军搜林,并派人将林中狩猎之人都召了回来。
出了这样的事,谁都不敢怠慢,入林狩猎的大臣听闻,皆绷紧了头皮,策马赶回。尤其车骑将军崔质道,面上是可见的忧色。
众人都整理了衣冠往侍圣驾,皇帝始终未发一词,等着夏侯沛回来再做处置。朝臣见此,也不敢多言。
突厥诸多俊才在这场内战中死了大半,这回来京的是莫绪可汗身旁近臣,擅长揣摩可汗心意,也是一个比较没见过世面的突厥人。昨日那场演习,令他又是震惊又是后怕,早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不可再使两邦交战了。
眼下听闻大夏尊贵的皇子殿下遇刺,便有些不知所措,潘绥亦心系广陵王情势,只职责在身,不得不劝道:“此我朝内政,尊使自外邦来,不宜涉入过深。”
有他这句话,使节便如有了主心骨,忙道:“正是正是,少卿大人言之有理。”
如今大局已定,潘绥便未再充当主事去忽悠突厥人。光明正大地着四品冠府胁从太子接待使节。
他安抚了使节,便立即转身去了圣前。
至圣前,朝臣个个神色凝重,他极力收敛气息,小步闪到魏会身旁,低声道:“大鸿胪,使节已安顿无碍。”
魏会本聚精会神地望着前方,见是他,便回过头来,笑道:“有少卿,老夫自是安心的。”潘绥的本事他是知道的,为人圆滑,脑子灵活,大好前途可期。可惜啊,潘氏与崔氏有亲,不好拉拢。
二人言语间,便闻一阵沉闷马蹄响。
二人同时住口,随众人一齐,凝眸望去。
远处出现一行人马,广陵王高坐马上,马的缰绳由一个禁军牵着,快步小跑了来。一行人越跑越近,众人这才看清,广陵王面色苍白,双唇紧抿。这当是受了惊吓,乍遇生死之事,任谁都无法淡然处之。只是他那双眼睛,冷静沉着,无丝毫惊慌之色,反倒是极为沉毅。
魏会一看到夏侯沛,便在心下点头,遇险之后,最能看出一人品性,是忧是惧,是无措是有序,是淡然亦或憎恨报复,都可见一斑。广陵王这样的,假以时日,可成人杰。他的目光从远处收回,移到太子身上,太子正极目远视,哪怕早已为父,哪怕身处东宫,养尊处优的面容仍显出一丝天真与仁弱。
魏会一阵心忧。
夏侯沛到了帐前,没让侍从扶她,自己利落地跳下了马,大步走到皇帝面前,拜倒:“儿臣拜见圣人。”
皇帝立即道:“免礼,起来说话!”
夏侯沛并未马上起身,而是抬头,目含羞愧地望着皇帝:“儿任性,让阿爹担心了。”
哪怕原还有一丁点怪罪夏侯沛不听他劝,非要下场的心思,眼下也消散全无了。皇帝上前一步,亲扶起夏侯沛,道:“怪不得你!有心人有意为之,不在围场也会在他处!”他还开始庆幸,幸好,他拨了二十余名禁军给十二郎,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不说皇后那里不好交代,光是丧子之痛便可彻心扉。皇帝看着夏侯沛的眼神更柔和了,对背后之人亦更为厌憎。
夏侯沛就着皇帝的扶持起身,见四下群臣就在,便环视了一周,高声问道:“沛遇险,蒙圣人庇佑而得全身,诸位那里,可有不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