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夏侯沛从梦中惊醒,慢慢的透悟,便知,此事,只能一辈子烂在她肚子里,谁都不能说,非但不能说,连一个眼神都要隐藏好,都不可泄露,她能做的唯有忘却那个梦,哪怕是装,也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只是,果真存在过的事,如何能做到毫不在意?夏侯沛过得极为艰难,她觉得,她的心时时刻刻都在被试炼,最初的心神俱颤过去后,便是深深的自我厌弃与无地自容。
夏侯沛不是会为难自己的人,两世为人,都是富贵双全,她本性便是寻求安逸的,参与夺嫡,亦是为一劳永逸。但这一回,她再无法轻易原谅自己。
朝廷上的事不会因为她萎靡不振而暂停。
皇帝与太子间似乎真的冷却下来了。从去岁御苑回来,皇帝便不曾再与太子有私下交流。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该教的教了,能说的也说了,太子仍旧毫无长进,一个皇帝,他的精力被家事国事瓜分,留给东宫的耐心本就不多,勉强多挤了一点,太子却并未珍惜,也没有如皇帝期望的那般快速成长,皇帝自然失望。
但失望并不是说就要行废立。皇帝亦凡人,对这长子是有很深的感情的,再且,太子并无过错,他只是缺少了精明与警惕,这并不能作为废立的理由,何况,朝中大臣之中亦不乏坚决拥护太子的人。
皇帝丧失了与太子分说为君之道的耐心,将心力转到兵事上去。他心中已有了一个规划,五年内,必与楚国有一战。
这是总体局势决定的。
中华自来便是一体,如而今这般分裂数百年方是异常。但凡人主,谁不想开疆扩土?更不必说在两国国君眼中,这天下,本就该是一块的。楚帝年轻时时时想着渡江,两国不轻不重地也有过几役,各有胜负。
等到后面,高皇帝弃世,今上即位,被突厥绊住了手脚,而楚帝,则想着先平邻国大越。夏楚边境反倒平静下来。
与楚帝日渐年迈昏聩不同,今上正处于男子最为年富力强之岁,大夏经十来年的休息,积累了大批的财富,国家有能力打这一仗,君臣亦皆盼着将长江以南纳入版图。
在大夏君臣预备着南下,楚帝的生活颇为多姿多彩,去年来了一遭出家,今年又来了一回,楚国的大臣们不得不又筹了一次银钱,从佛祖跟前将他们的皇帝赎了回来。
同是为君,皇帝敏锐地发现,楚国内部要乱了!一个皇帝不想着如何定国安邦,竟是醉心佛学。为媚上,南朝寺庙已营建无数,但凡剃度出家都不必上税的,甚至朝廷还有补助,这就损失了大笔税收。可还不止,天子竟还出家了,打算以身侍佛。试想一下,一个想着出家不做皇帝的皇帝,他的皇位还坐得稳吗?他心不在政,便会有人蠢蠢欲动!
加上越国,当年战败,被分去了近百座城池,从此失去逐鹿中原的机会,成括会甘心吗?当有机会出现,他会放过吗?
敌强我弱,敌弱我强,两军对阵,强与弱是相对而言的,大楚是这么个阴沉沉的死样子,大夏却在蒸蒸日上。皇帝焉能不喜?他已经在准备对楚用兵了。
但用兵也不是诏书一下即可的,得派出探子仔细查探楚越境况,再调兵遣将,这是关键,谁可任将,谁为先锋,何处发兵,又攻哪城,将战场设在何处,是多处用兵还是集中军力,以及粮草徭役,都得仔细规划。
皇帝想好了,一路军是不行的,得多路才好,将军要斟酌,但元帅可让皇子担任。他没想过要废太子,但潜意识中已不想将希望全数寄予太子,他要培养其他皇子。
二郎是不行的,他只要安分在京即可,三郎可以,六郎、八郎可斟酌,还有十二郎,十二郎聪慧果毅,虽年最少,到能正式出兵之时,应当也可独当一面了,他也能领上一军。作战规划自是将军制定,但元帅可同享荣耀。
皇帝想得挺好的,然后他突然忆起,前两天见到十二郎。十二郎也是在笑,但就是哪里不大对劲儿。皇帝眼力非凡,一眼就看出夏侯沛缺了点精气神,那笑意悠然之下,颇显得憔悴。
这孩子是怎么呢?不是一向都挺有活力的吗?皇帝不那么关心太子了,便省出了功夫关心其他皇子。
被他念叨的好孩子夏侯沛刚步出太学。她精神不济,对人生充满怀疑,哪儿都不想去晃悠,只肯自己与自己玩。
邓众都快急死了,十二郎眼下的青黑浓重如墨染,就连她那明澈的笑容都有点撑不住松垮下来。再如此下去,照顾不好十二郎,含章殿上下都要问罪。可这位小殿下的心思哪儿是他猜得透得呢?
夏侯沛背挺得笔直地走在前面,她身后跟着四名宦者,与她最靠近的是邓众。邓众看着她犹显稚嫩的脊梁,与任何时候一样,十分有尊严地挺直。邓众想起他第一次拜见皇后时的所见,那时还没有十二郎,皇后也只是一个少女,但她那如高山一般巍巍挺立的脊背与十二郎眼下的如出一辙。
忽然,邓众看到十二郎骤然停下了步子,那似铁铸就的脊梁无力地软了下来,仍是直的,但精神就似被从头顶抽走了似的,肩膀垮了。
邓众一惊,忙跟着止步,抬头望去,便看到前方,皇后殿下站在那里。
就在不远之处,屹立百年的宫墙前,皇后静立,白衣翩翩,她是淡漠的,自神色到身姿,都如在世外,但这超脱的风仪到了这堵隔绝万事万物的宫墙内便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后,在淡漠的内心外塑造了任谁都要俯首的威仪。
夏侯沛只是在脚下顿了顿,很快她便淡然自然地重新举步,并在脸上挂起了一个笑。
她走到皇后面前,行了个礼:“阿娘。”她不敢说得再多,唯恐自己那见不得人的心思被皇后察觉。
夏侯沛心虚,不由自主地便敛目,若无其事地望着脚边的地砖,她想抬头看看皇后,又怕皇后看到她的眼睛,便看出什么,她知道这多半是她杞人忧天了,谁能想得到那里去?便是阿娘警觉,也想不到她一手带大的孩子,竟然……夏侯沛深深吸了口气,对自己说,就看一眼吧,不会发现的,于是她抬起头,看着皇后。皇后就站在她面前,容颜动人。夏侯沛极力地抑制那喷薄的情感与这一眼带来的满足,笑问:“阿娘是要往何处?”
“特来接你下学。”皇后淡漠的眉眼柔和下来。
夏侯沛心下一暖,看着皇后的目光益发纯澈温柔:“那便由儿送阿娘回长秋,正好也能蹭顿饭。”
皇后一笑:“也好。”她说着,忽而抬起手来,轻轻落在了夏侯沛眼睛下方,那里是因深夜难寐留下的青黑。
夏侯沛顿时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眼睛的下方是十分脆弱之处,皇后的轻柔地来回摩挲,眼中的怜惜让夏侯沛心头发颤:“可是课业重,不得好眠?”
夏侯沛觉得自己口舌干燥,结结巴巴道:“不是,课业,儿应付,得来。”
“那是为何?”
夏侯沛更加结结巴巴了:“儿也,不知,兴许是,时节不好……”
眼下肌肤上微凉的指腹离开,皇后定定地注视她,夏侯沛顾不上失落,只觉得那道目光重逾千钧。她早已无地自容,现在更是窘迫不安。
皇后皱了下眉,她早就发现了,她心爱的重华应当是被什么极为棘手的事纠缠,可是她什么都不肯说。皇后的语气放得轻缓:“上了一日学,饿不饿?”
她知道夏侯沛有心事,她知道夏侯沛不肯告诉她,但她一点责备也没有,温柔地问她是不是饿了。
夏侯沛眼眶一热,心里头难受得要命,皇后的爱护让她既觉欢喜,又万分地愧疚。宫道上人来人往,不是能说话的地方。
皇后见夏侯沛那蕴含了千言万语的眼睛,微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后颈,柔声道:“不要多想,先随我回去。”
夏侯沛嗯了一声,跟着皇后的身后,亦步亦趋,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心中压抑太久,看到亲近的人便免不了会委屈,会难受,情绪会不能自控。
一路往长秋宫去,夏侯沛仔细地整理了自己的心情,当她踏入长秋宫的门槛,她终是恢复如常。
饭食已做好了,都是热气腾腾的。夏侯沛低头用饭,一吃到长秋宫的饭食,她才觉得自己这段时间食不知味,现下是真的饿了。
吃饱后,夏侯沛散漫地坐到皇后的身旁,满足地喟叹:“总还是阿娘这里,方能使我身心俱适。”
“那就多来,你算算,你有多久未上我门了?”皇后淡淡道。
夏侯沛一愣,屈指一算,竟有一月了,她愧然道:“阿娘……”
孩子吃饱了,可以教育了,皇后一点儿也不迟疑。她正色道:“我不知你遇上什么,你既不愿说,我也不逼你。只是,没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没什么事是办不成,你若干脆放弃便罢了,若不肯放,放手去做就是,我不愿见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子。”
夏侯沛下意识的正襟危坐,敛容肃然:“儿谨记。”话脱口,她才反应过来,当着皇后的面,脸就红得如写春联用的红纸,心下固然是很羞耻恐惧的,却也,羞涩极了。
第50章
被这么训了一顿,夏侯沛莫名地便恢复了元气,她是不愿让皇后失望的。摒除一切该有不该有的妄念,她也不愿让皇后失望,哪怕只是浅浅的皱一下眉。
阿祁站在一旁,见十二郎让殿下训了一顿,便由“掩饰着萎靡不振”变作了“眉开眼笑精神焕发”。她不禁暗暗摇头,前几日她还担心着十二郎为何突然疏远了殿下,莫非是听说了什么?眼下一看,大约只是十二郎欠收拾了。
阿祁自是松了口气的,她这几日一直为此事提心吊胆,当年那事儿并不是密不透风的,经殿下弹压,虽无人敢言,可随十二郎年长,总会有不甘寂寞的人出来搅浑水,到时,该如何处置?
阿祁旧忧刚去,又添新愁,怀着满腹愁绪望向融洽相处的母子。
夏侯沛道:“儿是遇上了点事,只是,如阿娘所言世上无难事,不过取舍难下罢了。”她说着,怅然痛苦渐渐浮上她的眼中。仍是心乱如麻,仍是痛苦不堪,仍是将自己鄙弃了个一文不值,却不像之前的迷茫无措了。夏侯沛始终不愿在皇后面前示弱,出于她的自尊,她咽下苦涩,把负面的情绪都收敛起来,笑了笑,道:“只要有阿娘在,儿就什么都不怕了。”有要保护的人,只会一往直前,哪顾得上生惧?
皇后也让她说得轻笑。
就当这时,太极殿来人了。
外头天都黑了,皇帝有什么事会在这时来?夏侯沛皱了下眉,稳稳坐着,待人进来。
来的是名小宦官,进来先朝两位行礼:“拜见皇后殿下,拜见秦王殿下。”
夏侯沛留心着他的举止神色,见他动作姿态皆松弛,面上还带着抹讨喜的笑,可知当不是坏事,便不出声地在旁闲坐。
那小宦官行完了礼,便笑吟吟道:“圣人召秦王往太极,臣一听,便从赵中官处讨了这差使。”
召她做什么?天已入夜,阿爹不该抱着薛美人温存去吗?夏侯沛身在后宫,自然听闻眼下最得宠的妃子是薛美人,圣人每入后宫,十之□□是往那处去的。
想归想,夏侯沛一派恭谨,起身与皇后道:“阿爹相召,不可耽搁,儿先告退了。”
“是该速去。”皇后说道,也站起了身,朝边上看了一眼,宫人会意,立即捧上一袭新制的披风。入夜,外边儿有些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