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珂轻笑,语气已和善不少:“棠公子读书人,又是翰林臣子,难道没听过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怎能用相识时日长短来衡量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还如此迂腐地介怀于男女之别。”
席间,柔珂曾特意留心观察棠辞,但见她对静慈果真诚挚相待,添饭夹菜细心体贴。饭后还捏肩捶背,浑然一个孝顺模样,静慈也乐在其中。是以她现下是真的对棠辞放下了戒心,翻涌替代的结交之意甚浓。
“……可……这马……”棠辞左思右想,寻不得个借口,随手一指身旁低头吃草的无辜马儿。
柔珂唤来樵青:“你到寺里面请个师傅看管马匹,明日雇人骑它回城,务必送回棠公子家中。”
棠辞只好悻悻然地应了,上马车的时候却因喝了不少酒,头脑晕乎,险些跌了,幸得柔珂随手一扶。
到得宽敞舒适的车厢内,柔珂与棠辞分坐两榻。
赶路的马夫是老手,一路平稳顺畅,倒显得气氛更加寂静尴尬。
“郡主……可是手受伤了?”棠辞忍不住道。
樵青一听,忙凑近几步将柔珂的手翻过来翻过去地看。
柔珂神色莫名,奇怪道:“不曾受伤,为何有此疑问?”
“嗯……我方才见你一直在盯着自己的手看……”
柔珂掩嘴轻笑,随即抬眼看向棠辞,视线又顺落下滑到她的胳膊,正色道:“我只是扶你上车的时候失礼摸到了你的手臂,不曾想男子的手臂也如此纤细弱小,便有些入神。”
撞上樵青好奇探究的目光,棠辞更坐立难安,几乎要将自己缩到角落,红着脸支吾道:“人……生来本就一样的。男子若是田间锄地插秧,肩挑重担,自当身体强壮健硕。我自幼长在家中,吃穿不愁,苦读书本,自是养得白嫩纤细。”
第7章
每逢棠辞赴碧云寺看望静慈,渔僮都会遵照嘱咐自行果腹,并早早地睡下不作无谓的等待。
今日,亦是如此。
马车体量过大,棠辞便在巷口下了车,屡次躬身言谢。
背身听闻车轮辘辘远去,一路强行坚/挺的脊背终归颓丧垂落。
棠辞知道,自己若要在帝京久留,势必有一日会与柔珂重逢。遥想三年前初来京师,听闻豫王妃仙逝,她于长亭驿站登高远眺,目送扶灵队伍一路出京,阻在眼前的是山河迢迢,堵在心里的又何止千重万重?她与柔珂,十数年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纵隔了这许多日夜年头再相见,竟也不曾觉得生疏。
可……这又如何?
柔珂还是那个柔珂,京城已不是那个京城了,自己也只是棠辞罢了。
素昧平生,萍水相逢,人生过客?
洗漱脱衣,合衾而睡。
睁眼,是碧云寺海棠树下面如芙蓉眉如柳的高挑女人,漆黑夜幕山寺脚下,她说“岂不闻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耶?”。
闭眼,是长廊内木板上黑发白衣赤足走来的娴静孩童,雨打芭蕉滴阶声中,她道“待你病愈,我带你出去放纸鸢可好?”。
棠辞翻身侧躺,狠狠掐着自己今日被柔珂扶过的手臂,漠然呢喃:“白头如新,可不就是白头如新么?”
岁月变迁,沧海桑田,什么都变了,人心尤甚。
她怕些什么?左右柔珂认不出她,即便瞧出些许眉目生长变化的痕迹,只怕也不敢认。倒是自己瑟缩踟蹰的,反叫人生疑,非长久之策,不如坦然应对。
棠辞轻轻叹了一声,手覆上额头,自语:“她说你待她好,我就信了,并会记在心上,不牵连于你。”
刑部司狱司所在处门前栽有两棵古槐,年头已久,不知起自何时。
因刑部尚书胡来彦好重典酷刑,每有犯事之人获罪入得司狱司,三五年内若无圣谕恩敕,大罗神仙也救不出来。纵是有那么一两个祖上积了阴德的,被家人诚惶诚恐感激涕零地接回去,或是手脚残疾或是疯狂癫痫,总归落得个自卑怯怯的心境,下半辈子便缩头缩脑地困在宅子里混过去了。
又赶上近两年,那古槐树不知什么缘由竟不开花了。木无花则虚,虚则阴,槐字去木为鬼。京中民众便笑称司狱司乃鬼见愁,戾魂恶鬼徘徊门前都不敢进去,被内里彻夜达昼的哭嚎声给吓住了脚步。
是日,胡来彦闲庭信步地从司狱司走出,身旁跟着个小官员在躬身说事。
细细瞧来,那官员蹙眉垮脸,一副苦相,禀的应是棘手之事。然而胡来彦逗鸟看花,眉眼清明舒展,心境宽松平和。
行至正门,官员禀完了事,束手站着,等待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