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桌上那杯盏,明明茶水见底,热气消逝,杯身的温度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褪去的。
“好了,放心了吧,下去陪你的乌鸦嘴去吧,我没事儿。”
现在的她很努力地放下内心的疾恶如仇,冯素贞的淡然豁达她能学上几分,也渐渐理解了冯素贞这个好人所做的一些选择。
当然,对于在“一些”范围之外的选择,她仍是不懂的。
就像中午在餐桌上那时,从冯素贞的回答中,天香隐隐感觉到她是知道些什么的,却不敢去细想,因为她害怕只学到了几分宽容的自己会控制不知将自己狭隘的一面在她面前暴露出来。
正想着,抬眼便对上了对面直喇喇看来的视线。
“你还有什么事么?”天香正襟端坐,再三强调道,“我真的没在生气,你忙你的去吧。”
视线中,天香神情肃然,却是透着勉强,冯素贞眉头微蹙,三缄其口,几番犹豫才迟疑地启唇,“若是在乎那时的事,我可以向你解释。”
“哦?你倒是说说是哪时的事?”
“就……”
“如何?”
天香许是猜出了她吞吞吐吐所言之事,眉宇间不禁染上了些愠怒之气,盯着她的眼神煞是凌人,冯素贞语塞,颓然叹一口气,沉沉道:
“公主,你在这之前曾来过几次妙州吧……”
夕阳斜落,窗外一声鸦鹊凄厉的叫声转瞬即逝,微凉的风穿堂而过,吹乱了天香耳鬓的细发,冯素贞欲伸手将它抚下,还未触及发梢便被扬手挥去。
天香指尖携过细发将其抚到耳后,笑道:“呵,你知道,你果然知道……”
“不亏是冯素贞,什么也瞒不过你。”
她笑得愈发热烈,扬声拍桌称道。
“天香,我……”
“姓冯的,你倒说说我来了几次?”
“……”
“磨唧什么?说啊!”
“一共三次。”
“第一次,是我的生辰……”
“第二次,是刘倩的忌日……”
“第三次,便是……”
“竟知道得如此清楚……”天香指尖摩挲着渐渐凉去的杯盏的杯口,低下头去,吸吸鼻子,故作轻巧地叹喂。
“在你面前,我真如跳梁小丑一般。”
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喑哑,冯素贞听着刚想说什么,门外便传来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素贞,楼下张兄来找你。”
“马上来,”她扬声道。
“天香,你……”
“天气这般舒爽,我出去走走吧。”天香浅笑道,走在前头,风风火火地跑下楼去,转瞬便不见了身影。
感情这种东西,真的很容易让人失去理智……
(二)
黄昏时分,一位带着公主口信的侍卫前来客栈找林景年。
而当她拖着繁复的长衫赶到所指定的酒馆时,环视一周定睛看去,里堂里的那人已经醉了七八分。
角落里,她烂泥似的半伏在桌上,软若无骨,一杯一杯喝着酒,不吵也不闹,安安静静的,那眉目神情却是哀戚得很,仿佛就算下一秒世界末日了也与她无关一般。
又是那副苦大仇深生无可恋的可怜模样。林景年颓然摇摇头,寻着天香的身影弯弯曲曲地走过去,与她相向而坐。
“怎么才来?”
“发生什么事了么?”她捧过酒坛往杯内倒上琼酿,轻车熟路地问道。
“没事就不能找你喝酒么?”
林景年并不接话,叫来小二点了几个下酒菜。
在宫里时,天香时常找她喝酒,也时常喝着喝着便流下满脸的眼泪。
起初,林景年似懂却又非懂,她也曾为情醉酒,也曾有过觉得碰上了一道无论如何也跨不过的坎,却不曾像她这般——似乎任凭时间如何吹打也无法消除她心中的爱恨,反而将其打磨成了她心口的一道疤痕,就连寻常的呼吸吐纳也能牵连出一丝痛楚来。
而后,她渐渐理解了“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这一句诗——
天香便是那痴人。
她无处阻拦,便只站在一旁,洞若观火。长此以往,不过问缘由,心中也七七八八有了答案。
她夹着糖蒜,手边的白色纱布与两条细长的木棍吸引了她的注意,思忖半晌,便探身过去瞟一眼对面那人的手肘。
果然是泛红了些。
这糖蒜的味道重得很,酸酸涩涩的,只一点点甜味,冲着鼻腔便往上灌,硬生生呛得她酸了眼眶。
这道南方小菜,此前她未曾接触,虽不合胃口,就现下来说却是一道最为应景的下酒菜。
“唉,多情自古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啊……”她怅然吟道。
“你喝多了吧,”天香将见底的酒杯往桌上一拍,眯着眼睛看傻子似的盯着她,“是‘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和‘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读没读过长恨歌啊你!”
“公主果然博览群书,小的自叹不如。”
“那是自然。”
“小二,这里再来一盘糖蒜。”
“哎,来啦!”
“你别吃了!我叫你是让你过来吃这儿糖蒜的么?”天香夺过小二手里正端来的盘子,护到身前,晃晃悠悠点着手指命令道,“你,嗝,先把杯里的酒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