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温柔,听在有心人的耳朵里却像是闲置已久的温水,带着一点点凉意,讽刺一般,不禁让天香僵住了背脊。
“我昨晚没干什么过分的事吧,应该没有吧。”
冯素贞手中动作一顿。
“就算有,你也不能放在心上。”
“天香,我……”
她放下蒲扇,转身将视线落在天香懵然的双目中,神色透着隐悯,似是要说些什么令天香期待又害怕的东西。
天香本就心虚,想着只这样装傻着蒙混过关去,如此一来,便不由地紧张了,抓着案沿向后缩了缩身体,追问道:“如何?”
“关于那时的事……”
那时的事……
“我不会为自己找借口,是我……”
“没事,都过去了,”她急忙打断,“我,我去冯老头那儿坐坐,你先忙着。”
今儿来到竹舍,是为冯老头历节的顽疾,她本不想跟来,一点的尴尬都教她难受许久,可冯素贞却似一点也没任她到别处潇洒的意思。留她在身边,也不知是为何?
事后再想想,她根本不该如此大发脾气。单就现在她们这朋友关系来说,只埋怨几句便已是足够,而她却没分没寸地在她面前痛哭流涕起来。
这已经无法去说清楚,现在还要听着冯素贞跟自己解释道歉,她的脸皮怕是还不够厚,脱口而出一个借口便溜之大吉,躲到了隔壁的书房去。
却不过是换了一处发呆的地方罢了,窗外仍是那景致。
林景年这位旁观者说的一点也没错,从始自终,她从未真正放下过,她不过放弃了,是在现实面前认了命,并且以拙劣的演技将自己包裹起来罢了。
毕竟,想要放下一份感情是尤为困难的,尤其是一份等不到回应的感情。
——就像是培育着一株树苗。
你每天给它浇水,细心培植,盼啊盼,日日夜夜等着它能长出桃儿来,长久以来的渴望便在心中生根发芽,怪物一般生长,即便经受无数次的失望,却仍抱有或许下一刻便会开花结果的执念,想着:再等一等,只要再等一会儿,它就一定能够结出果实来。
可殊不知,无论它成长得如何茁壮,你付出多少心血,一棵香樟是绝不会长出桃子来的。
以前的自己就是这么一个幼稚而愚顽的人。
而现在,她仍浇灌着那棵树,却只是作为一颗香樟树,其它所有的非分之想不会再有。
她漫漫想了许多,牵扯而出的多愁善感不禁让她觉得感伤,却是没有办法,不论幻想多少美好,她总归是要清醒的。
她的那些眼泪看在冯素贞眼里会不会显得很荒唐?
荒唐又如何?她做得荒唐事还少么?
天香久久不语,坐在邻座的冯少卿小心地察言观色着,神色为难,欲言又止,犹豫几番,终于颤巍巍张唇,唤了声:
“公主?”
“嗯?”后者惊而回神,“是叫我么?”
“这是……”冯少卿伸手进怀里,摸索一阵,掏出一份信封,“这是小女在半年多前给公主您写的信,Cao民将它偷偷留了下来。”
天香接过,也不知是手臂的伤仍是泛着痛意,还是其它,当手指触到纸张那温热粗糙的质感时,她竟然颤抖了,握在手里,帘外的风便吹进了她心口,在她心中泛起了波浪,一阵阵拍打而过。
久未平息。
“扔了可惜,公主对小女有恩,Cao民觉得公主应该看看。”
“是么?”
那波涛涌上了她的咽喉,她用力将其咽下,却又欲从眼眶溢出,便将视线从那娟秀的墨迹上移去,低头将信封塞进怀里,吸吸鼻子,绽开一个笑容,说得喑哑。
“谢谢,我会看的。”
纱窗倩影略过,是冯素贞端着药过来了,冯少卿瞥一眼,凑进天香小声道:
“可不能让小女知道,不然该怪我多事了。”
天香愣愣点头。
继而,冯素贞推门进来,视线灼热,看得天香煞是不自在,轻咳一声,没等来人靠近便起身避着她的肩侧走到外头。
“我在外面等你。”
那声叹息被截断在门里,天香并无觉察,坐上门外的长椅,从怀里掏出那封信,注视良久却不敢去打开。
(二)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那纸信笺上写的是王维的《相思》。
映入眼帘的字迹端正疏朗,写得认真,犹如拓印的范本一般。天香能想象到,她是写得如何缓慢慎重,以至于在字字落笔处都留下了渗开的墨迹。
是一首写给友人的诗啊……
天香将其捏在手里,久久凝望。
她是怀着什么心情写下这纸书信的呢?她不得而知,更无法清楚,既然已决定扔了它,又为何要写得如此谨慎小心?
那人的心思,她从未懂过,也从不去过问,总觉得那些难言之隐,她是本就是不该,或是没资格过问的。
她不过是在权利上压她一头的公主罢了,再去逼问,难免显得欺负人了。
几番春暮,昨夜的风吹得无情,院中那几株木槿易得凋零,落尽了那纯白色,只绿叶成y-in子满枝。
天香望去。
她只淡淡望着,不言不语,心中却是哀郁得很,其中缘由层层叠叠,说不清楚。
“世上无不凋谢的花,无不曲折的路,”
历历在目,犹记那一年,张绍民对她这般说起过。
他拂过袖袍于身后,俯身捡起落在青石板上嫣红的花瓣,携在指尖,不去看对面人儿无生无气的眼眸,低低叙道:
“只这感伤,公主难道便看不见当下和未来的幸福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