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摇摇头,直直看着她,眼中的笃定得不可置否。
在这个懵懵懂懂的年纪,尚且稚气未脱,眼底的戾气却已丰盈。天香不禁哑然,只得颓然深叹,再说不出半句劝慰话语。
熏风过耳,冯素贞阔步上前,拂袖掸尘,于青石一旁落了座,揽过小安乐肩处,缓缓道:
“既然如此,那下次便不可再翘课了。”
冯素贞还是那个古板的冯素贞没错,说得倒是温柔,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还说却着实显得人情味淡薄,且好巧不巧戳中了她的软肋,起了劲头,同她唱着反调,“不,小丫头,你可以尽情得翘课没关系,天塌下来有你天香姑姑顶着。”
那人眉眼含笑,投来错愕的眼神。
“不翘课调皮捣蛋的童年是不完整的!”
“公主,这又是哪来的歪理?”
“这自然是你闻臭大侠我定下的道理。”
冯素贞苦笑不得,抱起小安乐,踏过花坞,朝后门走去。
“时辰不早,该回去了。”
“怎么?听你话中意思是颇有怨言啊!”
“敝人不敢,一切全依公主。”
(二)
晓日,蒙蒙醒,尚意识混沌,被窝里伸手探去身旁已空去的枕席上,稍作摸索,薄薄一层余温便浸透了她的指尖。
天香稀奇得早起了,虽近夏时,落进屋里的骄阳已炽盛得很,这个时辰伸出足踝去被衾外头却仍是有些湛凉的。
些微的寒意入侵,她掖掖一旁小丫头颔下的被角,下床,简单将自己拾掇一番,便下楼去。
昨夜,小安乐那孩子抱着软枕跑来她们房间,忸忸怩怩说什么也不愿离去,冯素贞几番询问其中缘由,却不作答,没了法子,只能三人挤着将就一晚。
“对于一个尚且懵懂孩子来说,父不详,这三个字说出来,总归是难听了些……”
灯烬垂红时分,许是见她几番欲言又止,待小安乐睡下了,那人从唇间悄然吐露这么一句话来,“她甚至没有半点概念,却恳求我做她几天爹爹……”
落了话音,她眼底已雾气浓重,念得着实低沉,一言一语间全然是些苦涩的玩意儿。
虽那孩子明里没任何表示,从冯素贞零零散散的吐露中,天香多多少少也猜出了个所以然。
想来,冯素贞那极致的男人装扮大概是成了她印象中一个“父亲”的缩影,便未多言,顺着那孩子的意,也算是圆了自己小小一个短梦
安稳睡一宿,再漫漫想来,心里仍是雀跃的。
踏着木阶陈旧的声响,柜台里头那人停下了手里的搦管研朱,迎声望来。
“不再多睡一会儿?”她着一袭素衣裙装,笑得清浅。
“不了,再睡下去怕是又得到三竿才起。”
天香踱步到方桌边,落座灌一口清茶,以拂去多余的迷蒙睡意。
几天的折腾下来,冯素贞终于是换下了那一身儒服。她沉沉吐出几缕浊气,暗里感谓道。
天晓得每日起来见着那人作男装打扮立那里,她心里滋味何等奇怪,恍恍惚惚,总有那么一刻,似回到了往昔一般,清醒了,便又是一次的落空。
方桌中央,长颈玉净瓶之中又多了其它颜色。
是几枝较之及第花更为灼烈的海棠,亭亭玉立,粉末浓妆,一点不惜胭脂色。
先前那人摘来的红杏早早便枯了,什么也没剩下,昨日她不经意念起过,怎料想竟又是折了其它的花儿到她眼前。
天香深深将其盈望,不过须臾,隐悯便浮上了眼底,唇瓣微抿,连放下酒杯的动作也牵连出一些情绪异样的情绪,冯素贞视线收回,轻淡解释道:
“一早林公子和她的新朋友路过这儿,便送了几株来,说是,‘以陶冶情c.ao’。”
天香释然笑道:“原来是林景年那个清闲的家伙。如此浪荡,怕是脑袋安稳得太久。”
几句揶揄下来却仍是没拂去她眼中的砂石,指尖来回摩挲着瓷杯口,再握在手中把玩,暼一眼那人,遂游离案桌四处,低声嗫喏道:“我记得高姑娘家的院子里也有一棵海棠树,你说这该不会是……”
“你若是不喜欢,我这就将它扔了。”
冯素贞踱方步上前,果决抓过瓶身,惹得天香急了眼,即刻伸手加以阻拦。
“别啊,采都采回来了。”她夺过净瓶,护在手里,“好好的花儿,扔了多可惜。”
天香指尖轻拂花瓣,一点一点,一寸一寸,似要触及花的魂灵一般。虽眼中温柔弥漫,却仍是黯淡不减。
“以往……”
以往她书房案桌上总是不少颜色,是天香日日不落,为她折的枝。虽宫里花儿数不胜数,一年四季映入她眼帘的却只那么几种,海棠便是其中之一,说道如此热烈的颜色便如她一般。
“……不能时时陪伴,只能教这花儿将你看着,免得你又因公务忘了人在公主府的我。”这是天香的原话。
历历在目,是她神采飞扬的模样。
“以往是我自私了,一点顾不得这花儿。”由她追忆的间隙,天香抢去了话锋,“现在,我只希望它们能尽可能生得长久。”
冯素贞凝视良晌,遂知晓了,原来她眼中的惋惜是认真且深刻的。
是啊,她已经变了许多,再不是那个只为一枝灼灼的盎然便能欢喜一早上的少女了。
她不知从哪儿学会了多愁善感。
漫漫思绪纷扰,阶外的s_ao乱之声便愈盛,突兀得涌入了她的小小世界中。
却望,是衙门的带刀捕快,由一位农妇领着行街而过。
许是因着梁大娘夸张的肢体与惊怖的面目,及官兵肃寂非常的神色,不由引得不明所以的行人也三言两语起了争论。空空荡荡一条街一瞬便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