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桂的脚步只是停顿了一下下,又急速的向前走去。其实,她并不关心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人又低声咒骂了一句这该死的天气,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电话的确是宜兰打来的,却不是医院打来的。我站在王玉桂的旁边,模糊地听到电话里是一个低沉的男音。他说着话,王玉桂静静地听着,连连迭声应谢,担忧的表情舒展了一些,只是眉头仍像她身上的衣服一样皱巴巴的。她的嘴唇青紫色,露出的脖颈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湿哒哒的衣服粘在身上显出她的胸罩带子的形状。
我别开眼,便利店的老板坐在旁边一脸不耐烦地看着我们,泡湿的裤脚挽到膝盖,露出一截长满了密密麻麻黑毛的小腿,被雨水润湿之后软趴趴地汇成一团粘在腿上,像一只只软体虫。我的胃部突然一阵一阵抽搐,直想要呕吐出来,好在电话终于打完了。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她。
王玉桂轻吁道:“回去再说。”
她从粘湿的裤兜里摸出一小叠纸币,还未展开湿币,店老板便抢白了,“下雨路滑,一来一回收你五块钱。”
王玉桂一愣,默默从中拿出五块钱,边递给店老板边道歉,“来得太急,都湿了,对不住了。”
店老板倒是不在意,捻过那五块钱扫了扫水放在柜台上,转身进去了。
我和王玉桂回到戏班已是半个小时后。王玉桂换过衣服后召集众人开会,简单地说了事情的大致情况,话一停,丁建业便急急问道:“阿爸伤得严重吗?”
“嗯,伤了右腿和头部,还在观察之中,具体情况我明天过去看了才知道。幸好有好心人将他送去了医院,应该不会有性命之虞。”
听到没有性命之虞的话,徐红抢过话头,“那既然没事,也就不需要太担心了。”
王玉桂默默点头,“也只能这样希望了。明天我会赶去宜兰,叫大家来是想安排一下我离开这段时间的事情。”
徐红附和,“这倒是,你走了这戏班没个人主持很难以维持。怎么说,还是我们建军最适合担这个责任了。”
许是嫌徐红说得太过赤裸裸,丁建军略为批评的叫了一声“阿红”,但到底没多大作用。徐红反唇道:“这我有说错吗?论资历论辈分,这里除了你还有谁能担当此任?”她说着一双锐利的眼睛一一扫过众人,“人有能力就要敢于担当,过分谦虚就变成虚伪了。”
望眼一观,确实没有比丁建军更合适的人选了。丁建军娶了徐红后在戏班又是典型的妻管严,是以也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王玉桂像是在等反驳的声音,她看着丁建业,但丁建业确实未成气候,并不能给她任何回应。静默了半晌,在场的人像是默认了这个决定。她轻轻地吁了一口气,道:“既然大家都没什么异议,那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戏班就暂时交给建军打理吧。你们有什么问题,就多问问他。建军在戏班这么多年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那倒是,戏班交给我们你就放心吧,保证不会出什么大事的。”王玉桂话音刚落,徐红便接过话头,脸上是如愿以偿的喜悦。
“你放心吧,阿母。”丁建军跟着附和了一声,王玉桂微笑着,没再说话。
丁建业提议道:“阿母,我跟你去宜兰吧,阿爸那边要是出什么事情也好个照应。”
王玉桂拒绝了,“你还是留在戏班吧,跟你大哥一起好好管理戏班,戏班是你们阿爸的心血,我希望不管是好是坏,你们都要用心经营,不要为了无谓的争端而毁了一旦。”王玉桂意有所指的看向徐红,徐红却是不做声。
丁建业仍是不依:“但是宜兰离这里不近,我实在放心不下。”
丁建军附和:“阿母,让建业跟你去也好,多个人多个照应。戏班有我就行了。”
这一点王玉桂不是没想过,但是戏班不仅要管理,还要演戏。一出戏的核心人物是小生小旦丑角,正是丁建军徐红和丁建业的角色,任何一人走了,这戏还如何演得下来。戏班不是没有其他替补演员,但都火候未佳,能出场顶梁的又都离开了戏班。王玉桂望着这一群老弱残兵,也是无奈了,“不用了,戏班重要,你们的任务也不轻,档期演完之前,你们要学会自己找戏做,你们阿爸那边我一个人就行了。”
丁建业思索半晌,又建议道:“要不叫二哥回来吧?”
这本是丁永昌的原意,但丁建国志不在此,强求不得。如今他生意惨淡,正是提出来的最佳时期。王玉桂仍是拒绝了。原因很简单,一来丁建国从未正式提过这件事,说明他的生意未必不能东山再起;二来她需要和丁永昌先商量过才稳妥。
众人随即散去,丁建军匆匆向王玉桂保证之后,同徐红一起离开。我才诺诺地说道:“明天,我陪你去吧?”心里莫名的忐忑,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多了这份客气的疏离,再也没说过体己话了。
王玉桂望着我,那双蒙尘的眼睛似乎经过雨水的洗涤澄澈许多。她没有回答我,倒是丁建业说话了,“阿母,既然我们都走不开,让阿凤陪你去也好。”他在帮我说话,那种俨然袒护自家女人的语气。
王玉桂看了他一眼,才松口说道:“也好。”
☆、第 28 章
丁永昌的伤远比电话中讲的严重许多。他的车滑出路边,造成身上多处擦伤,右腿被夹在路边和摩托脚踏中间造成小腿骨折。脑子受到重度震荡,又在大雨中淋了很久才被救起,发起了高烧,情况不容乐观。也算丁永昌好人有好报,在这大雨滂沱的夜晚,竟还有人在路上。救他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斯文儒雅,我们把医药费还给他之后就离开了。
我和王玉桂在医院走廊里坐了一天,到晚上的时候,医生终于告诉我们丁永昌醒了,可以去看他,但不要逗留太长时间。他的一条腿被石膏绑着,吊在架子上。脑袋被纱布包着,据说是摔下路边的时候擦伤的,不严重,没有其他外伤。许是高烧未退,他的脸泛着一股淡淡的潮红,吁吁的喘着气。
王玉桂还没说话,眼泪就直在眼眶里打转,最后问出口的竟是:“你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买。”
丁永昌无力地摇摇头,看了看身后的我,没有说话,脸色只一阵青转白,额上冒出冷汗,竟开始呕吐起来。
王玉桂吓得慌忙在床下寻找器皿装秽物,然而丁永昌只是有那动作,吐出一些苦水之后又无力地闭着眼睛睡过去了。护士叫我们离开了病房。在门口,王玉桂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哭,或许也算不上,只是落泪而已,伤心欲绝又坚强隐忍。大概是经历多了人世无常,我心里没多大的哀恸,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想起以前我难过的时候她都抱着我便仿效了,但她拒绝了,大概是觉得在一个小辈面前软弱太没面子吧。
丁永昌骨折的腿一时半会好不了,总是被吊在架子上。重度脑震荡在之后的几天折磨得他总是晕眩呕吐,吃不下东西,吃下的东西不一会又吐了出来。王玉桂每日没夜地照顾他,到他终于能清楚地思考和说话时,已是五六天之后,两人都消瘦了一大圈。王玉桂提出了让丁建国回去主持戏班的事情。
“建国那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丁永昌无奈地看着她,摆明了同意又束手无策。
“我知道,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他的公司已经难以为继了,以他的生意头脑未必不能好好经营戏班。现在提出来是最佳时期。”王玉桂坚持。
“话是这样,上次他回来订婚那会,我就已经劝他安家立业了,但他说想要在商界闯出一片天,想成为什么商业巨子,叫我不要把我的理想强加在他的身上,不要阻碍他的追求,这个逆子!”丁永昌气哼哼地骂道,仍有些耿耿于怀。想来就是我初见毓敏秀的那天,他们在房里谈了一下午。人各有志,实在强求不得,哪怕是亲生儿子也不例外。
王玉桂安慰道:“你也别跟他较真了,这点他还不是随你。现在他知道那条路走不通了,自然要回来的。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叫他来看看你,当面跟他说说。”
丁永昌算是默认了。王玉桂急着站起来,“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就去打电话了啊。”
丁永昌却是制止了她,“先不忙,我就是躺几天而已,戏班我还是要亲自打理的好。”
王玉桂也忽然有些气急,“你都这样了还要逞能到什么时候啊,几十岁的人了,你以为你这腿还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吗?戏班一天都不能少人管理的,这些事就交给他们去打理好了。”
丁永昌也提高了音量,“我这样怎么了,我就是断了一条腿,这戏班我也能经营下去。”
想来再说下去也争不出个结果,反而落个不愉快。王玉桂静了半会儿,只得妥协了,“叫他来看看你总应该吧,他那边现在也该是焦头烂额,来避避也好。这孩子……就是太要强。”她念叨着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走出去了。
丁永昌绷着脸,也不做声了。想到毓敏秀或许会跟丁建国一起来,我的心便有些不忐忑起来。虽然提出跟王玉桂一起来的初衷本也是如此,但阔别一年多了,又不知如何面对她。丁建国在婚礼的旦旦信誓仍言犹在耳,没想到不幸来得如此之快之迅猛。过了许久,丁永昌突然开口问道:“阿凤,在戏班呆得还习惯吗?”
“挺好的。”我应道。彼时我已经进班四年了,所有的快乐不快乐适应不适应都过去了,剩下的只是日复一日的习惯罢了。人常常觉得人生痛苦漫长,却往往低估了自己的生存能力。对于这个迟到了四年的问候,我又兀自笑了起来。
“我在戏班的时间少,一直也没有问过你。”他的脸色还是很苍白,瘦削的脸庞颧骨很高,鬓边衰雪,华发横生,才短短几天时间他苍老了很多。我看着他,怎么也不能把这个形象和当年那个在夕阳余晖下我抱着痛哭的男人叠合在一起,他们在我的记忆里,分裂了。
“嗯,我知道,都挺好的。”我强调道。只是故作强调的语气听来更像敷衍与虚伪,丑陋的横亘在我们之间,让他找不到更多的借口与我搭讪。
又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跟戏班的人相处得还好吧?”
“嗯,挺好的。他们都很照顾我。”我说。
丁永昌兀自点了点头,像是早就料到我会这么说一样,又说道:“多跟班里的前辈好好学习,戏班虽然苦了点,不过总算衣食无忧。只要肯努力,也不失为一种谋生的手段。”
我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要跟我说这些,只得又点头应是。他疲倦地躺上床上,闭上了眼睛。我帮他将被子掖好,转身离开了病房。在走廊里坐了一会,实在不习惯医院浓浓的消毒水味道,我又走到了花园。时近正午,太阳已渐渐毒辣,炙烤着大地。心里很平静,甚至连一直想要见到毓敏秀的执着都荡然无存了,我百无聊赖的数着一朵一朵阳光,想着等王玉桂回来就该收拾包袱回戏班了。我在一棵橡树底下坐了半晌,又踱回了病房。
刚一进门,就遭到女护士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你们家属是怎么照顾病人的,不知道他腿脚不便吗?怎么可以让他一个人去厕所,要不是刚好有医生看见,他到现在都还倒在地上呢!”
我一惊,急忙跑到床前。丁永昌已经完好地躺在床上了。他的脸上全是沁出的冷汗,脸色苍白。
“班主,你摔倒了?你不是说要歇会吗?你还好吧?”
我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丁永昌只得强挤出一张笑脸,安慰道:“没什么大事。”
“还敢说没事!”女护士又恶狠狠地骂道:“你们以后要好好照顾他。要是再摔一次,你这腿就别想要了。”说着把考勤的原子笔往臂上的笔袋里一插,踩着尖尖的高跟鞋吧嗒吧嗒地出去了。
我仍是不放心,又问道:“班主,你真的没事吗?”
丁永昌只是无力地摇着头,闭上眼睛假寐着。我打了水帮他擦去脸上的冷汗,王玉桂就回来了。她的脸色苍白,与出门时的哀愁又是不一样。她一进来,就直直盯着丁永昌看,也不说话。我直觉得发生了什么事,忐忑不安地等了几分钟,她仍没有说话。寂静的病房里阴沉沉的,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依然温暖透亮,却怎么也驱散不了房内的阴霾。我不敢大声地呼吸,怕一不小心就变成了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