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着痛,笑着恭喜她。下[身火辣的疼痛与异样一直提醒着我,我昨晚被狗啃了,被鬼压了,或者被猪拱了。眼底终于泛出酸楚。人生大概就是这样,有人一出生就穿金戴银荣华富贵,有人天赋异禀才艳双绝,也有人资质平庸命途多舛,追赶着一个遥远的目标,最终也可能只是虚妄不实。
“日报的记者说也要采访《界牌关传说》和《梨花颂》,连你也一起采访。他明天就会过来。我过来除了来看看你的病,还想告诉你这个消息,你能参加吗?”她说。
“我可能不能参加了。”我舔着皲裂的嘴唇。每一次开口回应她,嘴里都会泛出一股血腥。
“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她问。
“可能是这段时间有点累了,我想休息几天。”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定要好好把握。那个日报的记者说,就采访明天上午。你看看能不能坚持一下?”
“我……你……”我喉咙一哽,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你让别人代我去吧。”我终于还是变成了那个愚蠢的织娘。
“怎么了?”她抱住我的肩膀,愣愣的,似乎终于看见我衣服下的屈辱和难堪。她的手像被某种力量牵引,慢慢地伸进我的衣领,冰冷的手指钝化了我的疼痛。
“建业做的?”她的声音强忍住发颤。
我终于哭出了声。她抱着我,将我的头按在她怀里。我的哭声变成了一阵一阵呜咽。
“他真是太不像话了,他怎么可以这样对你?我一定要向他讨个说法。”她愤愤地说,双手抱着我的头,像母亲一样温柔地抚着我的头发。
“秀秀。”我说。
“嗯。”她应我,“你放心,我一定会让建业给你个说法。”
我摇摇头。
“这怎么可以姑息,你就这么原谅他,下次他还是会这样伤害你。我最痛恨家庭暴力的男人。”
我没再说话。我静静地趴在她怀里,她默默地抱着我。这个美好的女子,我为了到达你的身边已经精疲力尽了。我可能再也迈不出一步了。我只想在我累的时候,可以在她的怀里安安静静地歇息半天,在我受欺负的时候她为我出头,这就够了。我只是一个多情的*子遇到一个寂寞的卵子,是最卑贱的结合,一出生就注定了卑微到尘埃里,所以我的爱情也需要这样的伤害,才能换回这一丝安慰。
☆、第 43 章
我不知道毓敏秀对他说了什么,之后,丁建业向我诚挚地道歉,我原谅了他。感情中有了愧疚,相处变得小心翼翼,我们过了一段相敬如冰的日子。所谓相敬如冰,自然有别于举案齐眉。我们不再过问彼此的事情,保持表面的寒暄与客气,睡觉的时候中间隔着一人的距离。他不再强迫我做任何我不愿意的事情。在外人眼里,我们是模范夫妻,伉俪情深。在毓敏秀面前,他已经痛改前非,我也很幸福。我曾以为如果我的贞操能换来余生的宁静,也不算满盘皆输。但是那时候我还没有领悟到,建立在妥协基础之上的这一暂时平静、暂时波澜不惊的临时约定,本身就意味着出其不意的危险。王玉桂并不知情,她没跟我说过任何关于那件事的话或者露出一点点知晓那件事的蜘蛛马迹。
之后,日报对毓敏秀的采访得到了部分人士的关注——那天的采访,我还是参加了。厚重繁冗的戏服掩盖了我身上所有的伤,我在报纸上的笑脸如花灿烂。因为这件事,她对我更照顾有加。照片中的我们被称赞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那份报纸我依然小心地剪裁下来,与之前裁下的那些好好地收在一起。我想着等我老了以后回忆起这青葱岁月,这些就是我们相爱的证据。
戏班收到了来自花莲的演出邀请。毓敏秀和明叔都觉得这是打响戏班名号的好机会,不容错过。十一月初,我们奔赴了花莲。
还是那辆曾经载着我们走南闯北的大卡车,从我进班至今已有十余载,如今它算是戏班的元老功臣了。它的绿色油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锈迹斑斑的腐朽黑铁。它启动的时候先咔咔地响两下才能点着火,发出很大的声响,像早已不堪重负,还有司机——如今是丁建业,旁边的座椅——如今是明叔的座位,坐垫早已被坐穿了洞,露出里面发黄的海绵泡沫。 临上车前毓敏秀用沉痛的语气感慨说,如果戏班的演出一直顺利的话,来年就换了它。她久久地看着它,然后熟练地跨上车,坐在中间的箱子上——这些年,那里成了她的专属座位。
车子缓慢行驶在繁忙狭窄的街道,步履匆匆的人们神色疲惫。拐角处树立着各式各样的布告牌,粘贴着可口可乐和香烟的广告和电影海报,风情万种的女演员搂着英俊男人翩翩起舞。残破的楼房门前断枝的树枝、人力车。铺满地面的枯黄树叶。车开得很慢,各式各样的街景缓缓地向后退去,然后慢慢驰离街道,走上乡镇间宽阔的马路。
从宜兰到花莲的路途不近,车子一走上正道,有孩子的母亲打起了毛衣,年轻的查甫郎逗乐俊俏的花旦。车子在山路上颠簸起伏,路边高大的乔木丛林栉比,节节往后退去。天渐阴寒,北风轻拂,带着淡淡的海咸味和厚重的湿气,一年的冬天又即将来临了。我心里怅然若失,似乎一到冬天就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毓敏秀坐在箱子上,静静地望着窗外。我坐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她。分享同一个隐晦的秘密,让我们的关系变得诡异。私下里,她会拿来药酒,像过去她练功受伤我帮她那样,小心翼翼地帮我擦拭,关心我和丁建业的关系。但在人前,除了必要的交流,我们几乎没再说过话,多了一份心照不宣的客气。也许是她无意,也许是我多心,恰是这样的小心翼翼,更让我一厢情愿的认为,我对她也是与众不同的。我的心在疼痛中蠢蠢欲动着,越是被禁忌的爱情,越让人带着一种殉教式的狂热。
天下起蒙蒙细雨,稀稀落落地落在我们身上。连绵冬雨,在宜兰极为普遍。丁建业将车子停在路边,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张大大的绿色篷布,同几个年轻的武生搭手把篷布架在车顶,扎稳,又重新上路了。
紧留的出口透进来一丝昏暗的光线,从缝隙里漏进来的寒风灌进我们的脖子里,车子摇摇晃晃的,越发让人昏沉。身边的人多数已昏昏睡去。她抱紧双臂,打了一个哈欠。在那个箱子上,她是没办法假寐的。
“秀秀。”我叫她。
她回头看着我,“什么事?”
“还有很久才到花莲,你困了来我这里睡会。”我的位子是车厢的角落。
她犹豫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地在纵横交错的箱子和道具间跨过来,挤在我身边坐下。那个拥挤的角落,她紧紧地挨着我。
“你靠着我。”我说。
其实我比她矮,但她还是把头轻轻地靠在我肩上。她许是太累了。车子继续沿着山路蜿蜒逶迤前进,我静静的感受着肩头的重量。周围静悄悄的,只有发动机轰轰的轰鸣声,还有偶尔有路过的车辆按喇叭相让的声音,但不多。
我想起北莱镇的演出。那是她第一次野台演出。她浩浩汤汤地带领大家前往北莱,但没有一个人提醒她该带哪些东西。戏班的人七手八脚地拿着自己的东西抢最舒服的位子。她愣愣地看着别人的大包小包,手足无措,连爬上卡车都非常笨拙。后来是明叔吩咐将中间那个大箱子留出来给她坐。她坐在上面唱了歌。那次她什么都没有带,帐子被子都和我共用。我们一起挤在小小的木板床上,看了一夜又一夜的星光。我们有过很多共同患难的日子,我想,但有些我竟然渐渐忘了。人的记忆力消逝的速度真是可怕,也许有一天我会彻底忘记她。这个突然的认知让我很惶恐,我伸手抱住了她,也是那一刻,我决定花莲演出结束后要记录下与她生活的点点滴滴。如果我们足够幸运,一起白头偕老,再拿出来一页一页与她回忆。雨渐渐大了,落在篷布上发出轻微的砰砰声。也许即将到花莲的某一个地方,我昏昏睡去。
醒来的时候,是我靠在她的肩头上。入眼处是一片广阔的叶子焦黄的甘蔗,潜伏在锯齿形的群山下面。她以为我还睡着,伸手替我整理好脖颈处的衣服。我再次闭上眼,听风看雨温情,不想打扰这份偷来的安宁。
到达花莲已是昼尽黄昏,天上挂着浓稠的雾色,几朵浓重不散的云,像天空哭花了的眼睛。顾主已经为我们准备好房间,我们分别入住,养精蓄锐,准备第二天的演出。我不可避免地和丁建业一间房。当天夜里,地动山摇的事发生了。我们睡到迷迷糊糊的时候,剧烈的震动一下子席卷了整个房子,房间里所有小件的东西不停的跳跃、翻倒,连身下的床板都在嘶啦嘶啦地移动。
“地震了。”丁建业惊慌失措地对我说。我们的第一反应就是跑,但是地板抖动得太厉害了,像波浪一样起伏抖动,跑两步就摔一跤。房子左右摇晃,门窗被撞得发出砰砰的声音,玻璃噼啪碎落在地板上。那感觉就象坐在一部满载的汽车,行驶在一片坑坑洼洼的土地上,剧烈的摇晃着,再后来就坐在一个正在工作的巨型发动机上。耳中不断轰鸣着各种声音,呕吐感袭上喉头,头晕,什么都看不见。丁建业搀着我,跌跌撞撞地跑往那块空地上——那里,原本预留做演出舞台。
地面还在持续不断地晃动,脚步不停地跟着地面移动,但比第一次好了许多。周围陆续有人搀扶着站在我们身边,狼狈不堪。夜色杳杳冥冥,只依稀分辨得远处的山脉和近处的楼房,在夜幕中塌落一角。
“秀秀!”我声嘶力竭地喊,我已经顾忌不到丁建业就在我身边。我努力地搜寻,都没有看到毓敏秀的身影。我一个一个地辨认,都没有看见她。我什么都来不及想,转头就跑回了那座刚逃出来的房子。
“你疯了!你干什么去啊?”丁建业在我身后吼,但周围的声音很大很杂,我耳中轰鸣着,什么都听不见。
那是一座四层楼高很普通的砖混型住宅,是顾主专门为我们准备的。因为时近冬天,我们不可能再随便搭起床板宿在旷野。房顶的瓦砾啪啪地从空中落下来,激起一阵一阵灰尘。墙壁随着剧烈的晃动出现断裂,我想用不了多久这座房子就会化为残垣。也许,我会被埋没其中。我的脚剧烈地疼痛,让我几乎迈不动步伐。我控制不住腹内想要呕吐的感觉。
我叫她,大声地嘶喊,但回答我的只有房顶不断掉落的砖土。房子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家具,步履维艰。我猜房间里可能没有人,或者说是活人,但找不到我怎么也走不出去。不断地有碎裂的碎土石渣落在我的头顶脸上,无助感淹没了我。
☆、第 44 章
“阿凤!”
天很黑,但我听得出她的声音。
“秀秀。”我喊出来,死亡面前重逢的喜悦让我的声音充满了泥土。
“快出来!”
她在门口。暗黑的天幕里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但就那一点点光,足够支撑我走到她的面前。她半拖半拽地拉着我,我们刚跑出那个房子不远,又一阵剧烈的震动传来,我们摔在一起。那个房子轰隆一声塌落一角,化为瓦砾废墟。在漆黑的夜幕中,裸露出来的钢筋像断了线的木偶稀稀落落地摇摆着。我忘情地抱住她,泪水混着泥土粘住我的眼。我说:“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第一次深切地害怕失去,就算是她当初离开的时候,她结婚的时候,甚至是我结婚的时候,我都没有这么害怕过。因为我知道她就在那里,她健康而快乐地生活着,我们只是没有在一起,有朝一日我们还是会再见。我们缺少的不过是时间而已。但是死亡,剥夺了一切的可能。
她抱着我,愣愣地看着那片废墟。破碎的砖土尘土飞扬,窗棱门框斜插,断裂的木头,依然斜挂着埋了一半的广告牌。满目疮痍。也许再迟一点点,我们都会被永远地埋在下面。地面还在晃动,但好了很多。她说:“没事了。”
“我很害怕。”我说。
“没事了,没事了。”她一直安慰我。我的牙齿在颤抖,但我还是一直说我很害怕,好像说出来恐惧就不会再攫住我的心脏了。我在海边长大,在那个叫北莱的犄角旮旯里的地方,有一片长长的河岸。在夏天,太阳落山的地方会在河面上升起一片火红的霞光,就像一块火红的染剂不小心掉在了海里,涂抹开一片金碧辉煌。那里的河流,还会漂着一只一只散发着腐臭味的死鱼死狗。但那里,从来没有地震,没有海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