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丁建国和毓敏英来了。毓敏英怀里还抱着那个一岁多的小女孩,用粉色的丝带扎着两束小辫,红扑扑的小脸上一双灵动的眼睛扑闪扑闪,炯炯有神。还没等他们走去,毓敏成就大步走了上去。
“谁叫你们来的?你们走!这里不欢迎你们。”他淳厚而高亢的声音回荡在妇婴科婴儿房外面的走廊上,他二话不说地推搡着他们向外走。
王玉桂唯唯诺诺地走上去,大概是想解释人是她叫来的,希望看在长辈的份上,毓敏成会稍微客气一点,但她是那样的心虚,以至于她只走了两步,嘴巴张张合合,却什么也没有说。
“哥,哥……”毓敏英讨好而撒娇的声音。怀中的小女孩惊恐地望着毓敏成,一双大大的眼睛泫然欲泣。
“不要叫我哥,我没有你这样的妹妹!”
“哥……”
“阿秀不想看到你们,你们走!”
值班的护士探出头来勒令他们在医院禁止喧哗,想吵闹就出去,皱着深深的眉头,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毓敏成继续推搡着他们。
“大哥……”丁建国开口了。
一声低低的毫无底气的大哥,彻底打破了毓敏成的底线。他停下来,双手仍按在丁建国的肩前,悬空又不碰着他,“不敢当。”
“大哥。”丁建国又叫了一声,“我知道我对不起阿秀。”然后毓敏成强劲又有力的一拳毫无预兆地落在了丁建国的左脸上。丁建国擦着锃亮的皮鞋歪向一边,他的身子沿着墙根滑下,垮坐在地板上。这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以至于有一秒钟的时间,大家都只静静地看着。
“不许跟我替阿秀,你不配!”毓敏成声色严厉地说。
丁建国扶着墙,他呸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水,擦去嘴角的血丝,才缓缓站起来。毓敏英怀中的小女孩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但毓敏英完全顾不上,她把孩子放下,挺身将丁建国护在自己身后。孩子的哭声更大了。
“哥!你干什么?”她质问。
“我说过你们走,这里不欢迎你们。”他指着身后的过道。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站出来为他们说话。因为所有的人都站在毓敏秀一边。毓敏英一一扫视过毓敏成身后的我们,王玉桂,毓爸爸,毓妈妈,毓敏成的老婆,毓敏秀,还有我,目光重新回到毓敏成的脸上。
“我知道,你们都疼阿秀,我知道。”她说,兀自点着头,“从小到大,她做什么都是对的,她最懂事,最乖巧,她学习成绩最好。她是你们的骄傲。我不懂事,我顽劣,我学习不好,所以不管我做什么都是错的。你们觉得是我不知廉耻,是我横刀夺爱,但是,横刀夺爱的人是阿秀,不是我。我和建国本来就是真心相爱的。当初是我先认识他的,是我陪着他去相亲的,是我先爱上他的。横刀夺爱的人,不是我!”她越说越激动,最后竟吼起来,接着“啪”的一声脆响紧接着一声难以置信的“爸”——毓爸爸以我们不可见的速度冲到她面前。
“爸,你打我?”毓敏英捂着火辣辣的脸颊。
“你们走!”毓爸爸隐忍的声音,还有颤抖的手指指着前面的过道。
毓敏英吸了一下鼻子,扭曲的脸庞似乎强忍住眼泪。在她把大家逼到更窘迫的境地之前,毓敏秀走了上去。她的身子那么瘦弱,蓝白条的病号服穿在她身上松松垮垮的。她走得那样慢,又那样坚定。
“爸,”她说,“我有话想说。”
“阿秀,有话以后再说。”毓爸爸似乎早就料到她会在冲动之下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
毓敏秀缓缓地摇摇头,“爸,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既然今天大家都在这,我们又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摊开来说呢?你说是吗,爸?”
毓爸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阳光很好,温暖明媚。即使在离病房很远的草坪上,空气中仍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院子里有一些高大的棕榈,遒劲有力的树干直直插进云霄里,散开盛大的浓荫。树根下安置了两张长椅。
毓敏秀企图从毓敏英怀中抱过那个小女孩,但她生涩地避开了。余有惊恐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这个与自己母亲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毓敏秀柔声问道。
小女孩没有回答她,头偏靠着毓敏英的头。
“我是你阿姨。”毓敏秀作出友好的态度,但小女孩还是偏着头,紧紧抱住毓敏英的脖子。
“阿秀。”毓敏英叫她,与毓敏秀一模一样的脸上没有了刚才的怨气和戾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和无措。
毓敏秀柔柔一笑,微低下头,一绺头发从她耳边垂落下来,“看我,”她说,“光记得逗小孩子了。”
她在长椅上坐下来,紧了紧身上的外套。出现了片刻的沉默,她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谁都没有想要开口,因为谁都不知道能说什么。少顷,毓敏秀收回目光,但没有看任何人,她寂寂地说:“我知道有些事情很难面对,但我们始终都要面对。有些话迟早都要说出口,早说和晚说也没有什么区别。事已至此,我们再追究根源也于事无补,不如就商量一下事情如何解决才比较实际。你说是吗,建国?”
那是一种不容商量的语气,仿佛她昨日遭受的种种伤害,今日都变成了她手中的利器。她看向丁建国,但他惭愧得抬不起那颗曾经骄傲的头颅。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事,所以我的这番话绝不是冲动之言,而是经过我深思熟虑的。”她啧了一下嘴,轻轻朗了一口气,仿佛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我想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们都不可能再在一起生活吧。既然分开是必然的,那我们就得商量一下孩子们的抚养权问题。”
丁建国还是没有说话。
“你们,”她抿着嘴,紧紧咬住的牙根使脸上的咬肌明显地凸出来,她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你们既然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那我的孩子,自然理所应当由我来抚养。”她抹去垂下的泪,“你说是吗,建国?”仍然是那种不容商榷的语气,虽然夹杂着重重的鼻音。
“阿秀。”丁建国艰难地叫了一声,毓敏秀只是连连摇头。她不想给他任何反驳的机会。
“你有你的事业。戏班是阿爸生前交给我的,这些年我也一直在苦心经营,我还是会继续演下去。孩子们,我自己会抚养。我不要你什么抚养费。我什么都不要。从今以后,你我喜丧嫁娶,各不相干。”她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再怎么假装坚强,她始终不过一个弱女子。而最后那句,她说得掷地有声,异常坚定。
“阿秀,你别说了。”毓妈妈开始垂泪。
毓敏秀还是摇摇头,“阿英说得没错,我才是横刀夺爱的人。是我一早没有成人之美的美德,所以今日这样收场,我不怪任何人。”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来,走到毓敏英面前,“现在,我把他还给你。祝你们白头到老。”
这辈子,我默默地注视了太多她的背影。有青春靓丽的,穿着那件蓝色的后背深V的连衣裙,露出美丽优雅的蝴蝶骨,像一个快乐的天使;有流连缱绻的,她拉着旅行箱在人群中回头张望,搜索我的身影;也有单薄脆弱的,她跪在妈祖娘娘神像前,哭问她做错了什么。这一次,是凌然决绝的,那随风飘起的衣袂就像一只对过去道别的手,花泪飘零,恩爱云消,宛如昨夜西风。
毓敏成终究还是狠狠揍了丁建国一顿,一个,哦不,三个美满幸福的家庭全被他破坏了。他颓然地站在那儿,任由毓敏成的拳头落下,任由嘴角流下血丝。或许,他正巴不得毓敏成狠狠地揍他一顿,从今往后,他就可以轻轻松松地睡个安稳觉了。不用担心半睡半醒地时候看着同一张脸会叫错名字,不会害怕有一天这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如何不经意给撞见。因为这一切噩梦,终于结束了。看着他的狼狈样,我甚至开始有点羡慕他。所有做错的事,惩罚就是救赎的开始。救赎,就是痊愈的开始。而我的罪,还在继续溃烂着。
毓敏英没有再阻止他们,因为毓敏秀已经大度地让出了丈夫。不问前因,不顾后情,至少从今以后,她的生活会充满幸福,她有丈夫,她的孩子有父亲,他们是完整的一个家庭,缺失的那部分始终是锦上添花的,而不是必不可少的。她这样想,但她望向丁建国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质疑。至于她的生活是否真的繁花似锦,又或者也有一个毒瘤正在悄悄地生长,伺机着有一天爆发身亡,就不可而知了。那已经不是我故事的范畴了。
[4]皇天后土为证,十指相扣,我再不松开
☆、第 51 章
我曾认为人是一种绝对的时间生物,我们作为生物的存在,本身意味着绝对的三维,但在这个剩余的唯一活动性的巨大而广袤的时间领域里面,我们除了遵循时间流的规律——也就是绝对的因果关系以外,我们完全无能为力。我们必须先生,然后再死;必须先闭眼睛,再睡着;必须先吃饭,再消化。和人一样,我曾经认为人的感情也是一种四维存在。它依附于人这个特定的三维生物,也必然遵循着时间的因果。我们先性[交然后高[潮;我们憎恶会先有憎恶的原因再有憎恶的结果,而不是无缘无故的憎恶。但是当我回顾我的人生,发现这样的说法又不完全正确。感情并不是绝对因果的存在。因为我们性[交,却未必会带来高[潮,我们甚至可以先恨,然后再爱上一个人。而死亡,是生的延续,而不是生的对立。它依附于人,但又可以超脱于人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独立,有自己的喜怒,可以自私,可以霸道,但却不可以脱离人,因为脱离了人,感情就没有了使动的载体。然而,恰恰是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虚无缥缈的残缺四维存在,支配了人的一辈子。
我们回到戏班,一起练功,一起排戏,悲愤处哭泣,欢喜处笑颜。一切似曾相识,但又真的不一样了。她绑着头巾,穿着裤腿宽松的练功服,生产后没有及时收束的腰身有些走样。她催着闫振南创作新剧,她笑着说她家多了两张嘴吃饭,她要更努力地拼命演戏挣钱。两个孩子就放在练功场旁边的屋子里,王玉桂照顾她们。她们饥饿或者哭闹的时候,她会第一时间跑过去。她面朝着墙壁喂奶,留给我一个模糊的背影。她朝每一个人笑,她用这种坚强向上似的方式掩饰着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我不知道她背人默默垂了多少眼泪,才可以假装这样若无其事的微笑,但我知道,所有冠名堂皇的说辞不过是一种虚有其表的掩饰。我的心,日日面对着那张强颜欢笑的脸,在泣血。曾经的她,看似高高在上美丽优雅的她,我曾以为那只是一场色彩斑斓的梦,我一辈子都只能在背后默默注目的她,如今都和我一样了,和我一样不再受到命运的眷顾,和我一样每日辛劳做戏演戏,和我一样披着一张虚伪的面皮逢人说笑乖巧,和我一样卑微了,终于全部都与我没什么两样了,我又如此痛着,又开始无比希望这一切从来都不曾发生过,甚至连梦都不曾做过。她拒绝了我所有的关心,她对我委婉而客气,和气而陌生,她抱着孩子,逗着她们欢笑,温柔又疏远,我就知道,这场梦大概是永远都醒不来了,哪怕它不再色彩斑斓。她永远关上了那扇心门,而我始终只在门外徘徊。但是,无论如何,她始终是回来了,平平安安地活着,而我深切地知道,我不应该再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不该暗暗庆幸她重获自由之身,不该钦钦期盼着有一天或许我们能修成正果。我真的不该!
我开始讨好丁建业,尽一切可能修补我们的关系,丁建业出乎意料地没有追究我不顾一起去找她的事情,他甚至对那一切只字不提。他对毓敏秀不冷不淡,我天真地以为这是因为对毓敏秀的愧疚,因为无论如何都是他们丁家有愧毓敏秀,而毓敏秀无论是延续了丁家的香火还是继承了丁永昌的遗志,她都做得毫无保留可圈可点。因了这点缘故,我们的婚姻中竟出现了在过去两年从不曾出现过的看似极乐融融的相处方式,以至于我总恍惚有种错觉,仿佛我们回到了一九八二年。在台北的那一年,我们像所有恋爱中的男女一样,看电影,写情书,讲心事。在得到和失去之前,最幸福的就是这段追求幸福的路程。因为我们都还有相信幸福和追求幸福的能力。
毓敏秀的两个孩子,后来分别取名为毓静男和毓静贤,当然也有人质疑过为何两个孩子都不姓丁而姓毓(毓敏秀后来和丁建国低调离婚,所有情况都维持着表面的平和,所以除了丁家和毓家,这件事基本算是个秘密),但她从没有正式回应过。这种茶余饭后的谈资,嚼的不过是个新鲜,也就不了了之了。这对双胞胎对奶水的需求大大超出毓敏秀那瘦弱身体的供给,王玉桂给她炖了鱼汤、鸡汤、木瓜汤,到底不太凑效,为了照顾静贤弱小的身子,静男四个月的时候就被迫戒奶了。大概是因为稍长静贤几分钟,静男在个性和身体上都比静贤表现得当仁不让,很有担当。静男很活泼,学习能力很强,她蹒跚学步的时候,静贤还在地上爬。静贤丫丫学语的时候,她已经能说几句完整的小句子了。静贤的第一句“妈妈”是她教的,接着是“呀呀”“嘟嘟”“呼呼”“噜噜”“粑粑”,到第六个才是“爸爸”。两个小天使嘴里冒着泡,喋喋重复着两个字的时候,泪水直在毓敏秀的眼眶里打转。戏班很忙,没有很多的时间精致地照顾她们,王玉桂在做饭,静男就旁边的桌子上一边吃饭,一边喂静贤。无论开始如何,无论生活如何,至少她们健康且快乐地一天一天成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