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清现实的我,渐渐受到该有的伦理常识束缚的我,开始让自己将她当成母亲看待,放弃一直以来的夙愿。
然而,我仍然无法成为一个正常普通的孩子。我没有同侪与挚友,一方面是因为母亲是至方王,我身为至方王的女儿自然与其他孩子有所隔阂;另一方面,同时也是最大的主因,是我眼中没有其他孩子的身影,照映在视网膜中的孩子并不被我的大脑所承认。
为了让自己摆脱那些幼稚可笑的血狐孩子,为了让自己忘记曾经爱恋着母亲,我将自己关在书堆之中,阅读一句句优美动人的辞汇,藉此掩埋内心不断鼓动的欲求。
终於,经过两百三十八年的时间洗礼,我接受了既存的现实--她是我的母亲,也是血狐至方王。
我不再爱恋着她,只是单纯的把她当成一个亲属。
过去的自己彷佛从未存在过,我开始否定自己的过往,同时像个孩子般企求能有个玩伴--我成为了正常的普通孩子。
那一年的四月,六岁余的我第一次独自离开血狐的都城,到熟悉的那片绿地。
草香之中少了母亲的体味,却多了一股清甜的香气。
寻着香气走到川流边的我,看见一位比我还要年幼的女孩,那是拥有如同月光般皓白银发的女孩。
如梦似幻,是我惟一能形容眼前景致的辞汇。
假若伸出手能够触及天际……现在的我依然不会去紧握太阳,却也不祈求捕捉母亲的身影。现在的我,想要捕捉那道柔美的月光。
女孩的名字是优依,优依.伊珞祈。有着与母亲同样耀眼的赤色虹瞳,不……这颗红宝石比母亲更加耀眼,因为宝石上没有名为血缘的污瑕,是颗纯净无瑕的宝石。
我找到了生平第一位挚友,并且与她共同生活了七十年。
在这安逸的七十年间,我从优依身上得到了属於我的梦想--和平。
只要这世界永远和平,或许我和优依就能永远共同生活下去。
然而,世间总是事与愿违。
短暂而美好的七十年,命呤刮覀兎蛛x,让我的天空失去了月光。
或许,我爱上了优依,我在她的身上看见了更胜於母亲的光辉,然而即使没有血缘的阻扰,我却再次失去挚爱的人。
我不接受……
我不承认这样的现实!
害怕优依再也不会回到我的怀抱,害怕再次失去挚爱的我,在最後的夜光下许下了誓言。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们一定会在这里相见。」
只要拥有誓约的连系,只要紧握住这羁绊,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会再次相遇。
「我会永远在这等着你,优依。」
♀ ♀ ♀
失去优依的我,失去夜晚的月光的我,依靠着从优依身上取得的微光度过。
我试图接触血狐以外的种族,试图将各个种族间的矛盾弭平,冒着危险到各个都城奔波。
因为我……祈求着和平。
席多亚历二零九九年,也就是我与优依分离後一百九十九年,集结血狐、人类、妖精、兽人、泰坦、侏儒、妖怪、崔格、不死族、血族,以及魔王麾下魔物的大战正式展开。
那场大战的名字是席多亚大战,是将席多亚大陆全域推入火海的战争。
当然,优依离去的原因除了魔王力量即将觉醒外,主因还是魔王领附近烽火不休,也就是说,席多亚大战的序幕早在接近两百年前就已经揭起,只是延宕到现在才正式展开。
我祈求的和平终於完全崩溃了,难道凭藉着一己之力是无法改变整个世界的矛盾对立的吗?还是说,和平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存在?
「我必须暂时离开血狐的领地。」
某个深秋的晚霞下,被橘红色浸染的红叶片片飘落,母亲用坚定的语调对我说着:「接下来,血狐内部就交给你了。」
不知出於何种原因,在魔王……优依的母亲死後,身为血狐之王的我的母亲也以个人的名义参战,为此她离开了血狐的领地,到各地征战。
我想,或许她也跟我一样祈求着和平吧?
然而……为了实践和平,却反其道而行,用战争、用血液来达成最後的和平,我完全无法理解。
我无法理解何谓「为和平而战」,就我的认知来说,战争本身不正是非和平的暴行吗?
抱持这样的疑虑与迷惘,我成了代理母亲的血狐王。
母亲离开的期间,血狐内部说实话并不稳定。
有的因为不认同我代替母亲成为血狐王而揭竿,有的则认为母亲抛弃血狐一族而企图篡位,总之,无论何种原因,有不少血狐发起了内战。
和平……离我所企求的和平似乎渐行渐远。
外有席多亚大战,内有血狐自身的战争,这世界总是有如此多如此多的愚蠢之辈,用各种可笑的理由扰乱秩序与和平。
这些我早就该习惯了。毕竟除了优依以外,本来就也没打算认同其他荒谬的存在。
趁着母亲到前线征战与血狐的内乱,与我族素有新仇旧恨的人类与血族正式结盟,共同侵入血狐领地。
在人类与血族的联合攻击下,血狐的领地一个个沦陷。
我痛恨这场战争,我第一次如此憎恨着战争。
最终,我没能达成与母亲的约定,我没能成为足以守护血狐一族的王。
内外交迫之下,敌军抵达血狐的王都欧勒局那力。
面对危及存亡的困境,我第一次举起了剑,第一次斩杀了生命。
现在的我,离和平的距离还有多少?是随着杀人的数量渐远呢?还是随着杀人的数量而更加接近和平?
我从来不认为杀害任何生命能够带来和平,然而,现实的状况却无法让我停止杀生。
好痛苦……
原来杀生是如此痛苦的事情吗?但是,我竟然没有选择停止的权利。这种强制杀生的行为,比起杀生更让我心痛。
优依憧憬着和平的神情明明还历历在目,我每杀一条生命,就越是对不起优依。我不想要这样,我不愿意这样……如此一来,我根本没有办法面对优依!
♀ ♀ ♀
成堆的屍山,成流的血海。
跪在层叠屍体上的我,完全不敢想像自己现在是什麽模样。
肯定……是个染满血腥的丑恶模样吧……
成千上万的生命消逝在自己手中,与年幼时不同,现在的我深刻体会到罪孽。无论用怎样华美的理由来装饰,都无法改变我是个罪人的事实。
已经回不去了。
已经无法回到过往,那份单纯而幸福的日常。
想要再次与母亲躺在翠绿的草原上,想要再次与优依在清澈的川河旁拥抱。
--这样的愿望,早已无法实现。
草原是血色的,川河是混浊的,而曾经怀抱着幸福的我……手中只有屍骨与血水。
「……」
脸上流淌而下的灼热感,这是泪水吗?
为什麽?
因为自己曾经美好的日常被夺走而感到不甘吗?还是说,知道丑恶的自己再也没有脸面对优依,无法实践分离时的誓言而难过?
又或者,是残存的良知在抗议着自己的所作所为?
像是忏罪一般,跪在尖锐的骨堆剑海上,哭诉着自己的无能为力。
哭着哭着,直到泪水乾尽为止,再次撑起伤痕累累的身驱,踏着蹒跚的步履朝向下一个狼烟的所在。
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不断不断重蹈覆辙。
心中的优依的身影……那一年的约定以及她的笑颜,都显得虚无缥缈。
终於,经过腥风血雨的摧残後,敌人被击退了,离开了血狐的王城欧勒局那力。
回过神来,才惊觉伫立在城外的我,正在当初与优依相遇的场所。
不对……
这里没有如梦似幻的美景,没有翠绿的遍野,没有清澈的潺潺流水,也没有她的身影。
在我眼中的只是地狱般的景象,哀鸿遍野,混浊的血与屍体漂浮在川流之上,取代她身影的是手握凶器的恶鬼。
已经回不去了。
刺鼻的血腥味中没有你的香气,伸出手也捕捉不到月光,只能无力的握住早已不存在的虚空的幻影。
「……好想见你。」
这件事情已经无法实现了。
曾经憧憬着和平的你,肯定会厌恶像我这样丑陋的恶鬼,既然如此,我要如何与你再次相见?
我早已经不是我了,我早已经不是你依恋的那个我了。
「……好想见你。」
这就是将敌人击退的代价,只能对着你的幻影哭诉。
我守护住了这个属於我们的场所,然而,景象却完全变了。
这里没有你喜爱的如同银河的川流,这里没有鸟语花香,这里没有见证誓言的星空。
一切都变了。
西沉的夕阳,让眼前的鲜红更加血腥。
我厌恶这个场景,厌恶这个我们曾经喜爱的场景。
赤着双足踏过爱恨的残骸,渗出的鲜红却无法让我感受到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