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了两步耳边得闻一声断响,既知已是太迟,也再不着紧,只一寸两寸向庭前挪去。半日挪至桌旁,聂风摆得碗筷,正分明将他来望,说道:“易兄弟,你坐。”
易风本就中宵久候,吹了一脸萧瑟。现下眼见他爹整罢焦发灰衣,殷勤替他添了半碗米糊,遂更觉萧瑟,只忍得一忍,依旧来问:“聂风,你的发梢卷了。”
师弟洒然一笑道:“无妨。方才吹火之时,不意燎了一燎。我不善生火,从前隐居之时,只需把火麒麟前爪往灶中一塞便可。是以如今手疏得很。”
易风点头应和道:“的确手疏得很。你刚才说到火麒麟?”
师弟又为他夹得一坨青菜,却道:“是了。火麒麟是我一位老朋友,就住在凌云火窟,你近日可有他事?若是得闲,我俩便能一同前去拜访。它日日藏身洞窟,恐怕也是无聊得甚。”
易风听罢举筷,只把碗中似炭非炭似菜非菜一团神物拨了两拨,默默咬得几口。瞧着他爹面上一派故友相逢之喜,饶是刚把心中情伤冲得稍淡,便只垂目叹了半声,已是不能与聂风说来分明:你的老朋友早被你一刀砍得升天,四五十年如此一过,怕是连尸骨皮肉都化尽了。
饭毕聂风还待与他烹茶,易风正且熬得出头,复听他如此一句,当下惊得五内俱碎,忙出言来拦:“不必不必,还是我去。”遂拎了壶子靠在炉边,他爹亦也凑前。
因着夜来浅寒,门外芭蕉一声两声不愿停,又不叫人听,妄自牵累许多凉意。幸有茶烟袅袅和月下,火色映得聂风眉目甚清明,怀中心事亦似渐有消融。易风从旁看他两眼,瞧着他爹眼底一寸雨霁一寸晴。
如此寸寸添在易风心上,很有些着暖,遂添得一笑道:“聂风,你不是风云武林神话,也不老是说教的时候,还是不那么惹人讨厌的。”他爹听了来问:“说什么?”易风扶额只道:“说,就说你和火麒麟是,是怎么成了忘年交的。”
易风虽则自小便在茶肆听惯先生说书,亦早把他爹并着步惊云的生平世路摸得通透,可如今得有聂风亲口来述,更与其他很有些不同,莫名多得兴味。是以一夜好叫这般消磨得尽,末了两人竟是对火同眠。
次日易风转醒,眼见炉烬烛灭,咫尺之外,他爹垂目将他来看。
易风心上无由一跳,且正疑心昨夜炉前听他絮絮温言犹是一梦,便闻聂风说道:“易兄弟,你我今早便启程吧,此地去往凌云窟,还有十多日路途。”易风识得他爹语中焦切,显是不愿在此伤心之地多留片刻,遂点头应下。
两人如此便走。
是以,师兄仗剑独往断情居来时,师弟早是杳行无踪,唯见堂前点尘未沾,已为人妥贴扫过,廊后姑娘碑前置得祭品蔬果,亦甚新鲜,只在厨下掏得几团焦炭,瞧它形容,大抵前生是颗青菜。步惊云看罢,便转在屋前先与步天书信一封,又回得马上,难得更替易风默默哀了半晌,方才挥鞭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唔,怕写得不清楚。我还是解释一下(好耻。
师弟其实是一觉睡多了,然后失忆了(喂。记忆回溯到了当年他杀雄霸的时候,那时候他二十四岁。他就以为自己现在二十四岁....然后什么易风,惊云道和神风盟都不记得了...
至于为啥会这样失忆,问绝世→→
☆、凌云窟
聂风虽然说得急,但走得却是甚慢。两人一路沿江南下,换了几番舟船。遇得天欲留客,更不得行,遂往镇中住得一晚。夜来雨歇风静,他爹且向店家讨了伞,邀着易风一并同往街前去。
也正逢得月半花事,道旁添灯束彩,照见川边轻衫翠襟堆得一团,鬓边几簪都是深红浅碧,将将掩面扪袖迎人笑语,便自笑来一寸余芳未尽。身后红泥院宇一声歌起,何处都不曾留,只向人心上住。
易风虽则自小生于市井,对着这等繁华亦未曾多见,遂往街口愣得一愣。聂风半生之前皆是血火刀剑,便是得遇盛景,也无心可赏。是以更随易风站了半晌,只道:“前日得幸有雨,下得今夜湿凉如水,才有如此烟火鼎盛。”
易风听了便将晚市嚣扰并着他爹望过一回。望他白衣素袖苍颜乌发,又得明月掩了一掩,掩得眉上鬓边独有一行艳色,留得灯烛三两叶,更把数十年世事一照解愁,好是不曾添得半载春秋。
易风见着,暗自莫名别有一番怅然愈往心下涩得一涩,却觉聂风这般形容甚受看,只半片衣袖堪堪压尽人间相思曲,遏得江边几行云影烟霞俱配衬得很。遂又多瞧几遍,笑道:“你若喜欢,可在此多留几日。”聂风垂目道:“可惜太繁杂了些。”易风说道:“那便寻一个好去处隐居,藏得不露山不显水,任谁也寻不到你。”
聂风闻言当真思忖一番道:“好极。待我寻得火麒麟,便携它往山里去,坡上种几片竹子,再养一屋子鸡。到时你若要来探我,就有竹笋炖肉吃。”
易风本自听他这般温言好语一一道来,听得很是入神,唯是衔得话末一句,半时色变道:“那我还是免来拜会得好。”言罢默了片刻,又道:“聂风,你最喜欢的日子,难不成就是扯着火麒麟替你起锅温灶么?”
他爹只道:“是。我还曾允人重诺,要与她“倚楼听风雨,淡看江湖路”,可惜到如今,什么都成空。却是我辜负了她。”
易风听他话中徒叹得几声奈何伤愁,一时只往喉头攒得三丈说辞,翻覆千遍却觉竟无一字能解忧,遂作了无言。
聂风半晌来问:“易兄弟,你忽然沉默,可有心事?”易风为他一语勘破,当是不愿承其好意,更万万不能尽诉因由,唯堆得一身傲气,无由哼了两哼。他爹着紧又问:“易兄弟,你可是哪里不爽利?”易风却道:“没有。”
言罢便往街里行去。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半途。易风只在一方面摊之前瞧见几人带剑挂剑,衣衫甚眼熟,却是惊云道下着装,遂往乡民之中混得一混,更着意来听。
得闻其人说道:“少门主此令下得着实奇怪,要你我兄弟密探易风行踪。你们说,为何这般遮遮掩掩。易风他纵是不凡,也不过一个小小赌坊之主,难道我们惊云道还会怕了他不成?”
从旁一人听了却道:“慎言!你莫要嚷得这般大声。少门主这番必定有他计较。我们手下得令,做事便是。”
更有一人却是甚鄙夷,嗤笑半声只道:“怕什么,难不成我们还能在此处遇见他?自门主走后,少门主这不准那不准,不准滋扰神风盟,不准寻衅武林正派。我们本与神风盟水火不容,如今却弄得兄友弟恭,你说这叫什么事?便连寻个人,还需藏着掖着,这江湖茫茫,要往哪里去找?”
易风闻得几人这番言语,心中暗来一惊,因想聂风失踪至今不过数日,步惊云便已将将摸上门来,惊云道如此势众,当真未好相与。不由拧眉更往巷中匿得一匿,惹得他爹亦也急急掠在身畔,关切道:“易兄弟,你为何如此?”
易风扶额半晌,只道他爹如今境况,若是乍然遭逢步惊云,定然绝非不哭死神敌手,到时惊云道门主再不顾念旧情,将他一剑穿胸,那可糟糕得甚。
便把近日诸事只往心下通得一遭,扯得聂风道:“聂风,你我一路行来,见得都是村落市镇,我看你甚喜清静,你既要找个隐居之所,就需往人烟稀少处寻。明*你我启程,不若抛了这条水道,寻些僻静山路行?”他爹听罢折眉一笑,道声好。易风听了神魂稍有一定,又道:“今日已晚,我们还是回去早些休息。”
聂风点头应过。
两人归店之时,聂风且在街口买得一盏六角宫灯,便自将将点起,更往易风衣下晃得一晃,笑道:“花市将散,恐怕前路无火,还是提在手中为好。”
易风为他这般一照,照得心上寒声都霁,袖前尚有他爹一眼笑意盈怀,盈得夜来向晚,却叫如此一笑昏了月色半时消瘦,望着很不真切。
也是前番灯残瞧不清,现今云淡烛深,正许他一番着火细观,易风却不由垂眉別看。扭头闻得聂风一句:“今夜甚好。从前在天下会时候,纵然也是江南江北行遍,却是去杀人染血。我从不曾奢望能有这般日子,偷得一朝身闲,得把灯月同看。还有你,易兄弟,我初时见你,便觉你甚是可亲,大抵你我有缘吧。”
易风听了唯是呵呵两声,只想你我自然有缘,且是世上最不可断,亦最不可逃的亲缘。邪王念及此节,委实忍了半日,终究没把心中几卷言语掏在聂风身前晾晒一番,憋得一憋却道:“有缘?若论起有缘,你我缘份果真不浅。”聂风半点不察易风话中深意,应道:“是了,你我能行得这一段,照此来看,缘份当是不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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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聂风便随得易风心意更往僻路里走,当真撞得不少湖山千里风月万倾之处。他爹细细只往纸上记下,好叫易风瞧着甚无语。如是又行十日八日,夜夜眠云宿岩,偶得行马江畔,枕三里秋声一碧山涛,偏不着人迹尘烟。是以将将避得惊云道众,亦让易风很觉稳便。唯是愈近凌云窟地界,聂风却要出得山来。易风不知为何,遂得他爹一脸肃然道:“我与火麒麟久日未见,需得与它买些吃食才好。易兄弟,你在此地等我一等,我去去便回。”
易风没甚奈何,只在山道之上候他。前后也不过一个时辰,便见聂风揣了一只包裹掠至前来。唯是容色望着脉脉有些峭寒。
易风不明所以,遂敛衣相问:“聂风,你有不妥?”他爹垂目只道:“易兄弟,无妨。我们去寻火麒麟。”易风愣了半晌,方才省起一件天大事情来,便慎重道:“聂风,这个火麒麟乃是个神兽。神兽可行八方,也不一定一世都窝在凌云窟里,若你此去见不着它,又该当如何?”
聂风闻言亦是一怔,又将怀中包裹且往袖里揣了两回,说道:“若真如此,我便不能等他了。”话毕只向大佛处行去。易风听得他爹话中甚有风煞雨急,却为叠叠心绪隔得水重山远,杳得好生愁人,便欲要再问,遂多添几句道:“你给火麒麟买了什么?”
聂风说道:“一些饼糕,它喜甜。火麒麟看着凶猛,其实性情很是温顺,你勿要担忧。”
易风心道你根本寻不着它,我自是不必担忧的,便依旧问道:“是山下买的?”
聂风应过,又作了寡言。易风眼见撩不着他,一时沮丧,亦也沉默。
如是,两人一路无话。即至凌云窟前,聂风且往他爹共着断帅墓前跪了一跪,依依烧了两把纸钱,末了敛目招得易风入洞。窟内雾重水冷,便也不像常有火兽深居之所。聂风只往里处行了半日,唤得两声,却道:“易兄弟,果然叫你言中了。火麒麟已是不在,不知去往何处。”
易风听了默得半晌。
虽则现下易风瞧不清他爹颜容,闻声亦知其人眉间正过尽一掬怅然,更似有心息销尽,将将无人能招,便以为聂风因着访友不遇才伤得至此,遂说道:“无妨,你日后也可来寻,说不定那是它便在了。”
聂风得他这般宽慰,叹了一句:“易兄弟,今日下山,我闻得一个消息,说——。”
他爹一句未毕,易风便见得身畔插得一团烟来。乱风灼面之时,更有劲气将他扫得一扫。邪王唯是敛眉且往旁处一掠,却仍叫半点星火焚得一角衣袍。易风见之有怒,正欲拔刀,只听得聂风唤了一声:“火麒麟。”
易风闻言瞪眼来望,犹是不信。
因着他记得分明,江湖都说火麒麟为聂风一刀穿心而死,四大瑞兽亦早在世上绝迹。然则目前此兽麋身龙尾,头上生角蹄下踩风,将将熄得一身炙热火焰,硕大头颅正往他爹怀中凑得一凑,蹭得两番嘶了半声,已把那只饼糕包裹叼在嘴里。
遂不由得邪王不信。
聂风便让麒麟蹄子勾了宽袖,伸手仍把一颗狰狞脑袋揽在怀中揉了几揉,抬眼更与易风说道:“易兄弟,这便是火麒麟,你近前来。”
易风依言行得两步,麒麟回首将他嗅了两遭。大抵易风身上流着聂家血脉,叫它亦觉熟悉,是以也不推拒,依旧埋头亲近他爹。
聂风见了笑道:“易兄弟,你与我有缘,想来也与火麒麟有缘。须知我云师兄前番与它相见时候,差点烧尽一条村。”易风没了言语,只低头看它哼哼唧唧吞得满须糖面。一眼之下便又一愣。愣毕指着麒麟蹄下半片白纸道:“聂风,你,你何以竟拿这个来裹饼糕?你不是在上面记着隐居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