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爹闻言无话,只垂目更将麒麟茸角抚过几遍,临了说道:“易兄弟,我此番下山,听得江湖一件大事。”
易风听了,抬眼唯将聂风来望,依稀望得他爹面上一水无晴有雪,遂往心下一凛。
正是胸中寒凉未尽,又得聂风添道:“我听乡民说起,近日江湖新生一派,揽尽天下邪道,多施重压铲除异己,行事很是狠辣,欲要以此手段君临中州,现下其势甚隆,更无人能抗,江湖正道随之凋蔽。如此霸者降世,定惹血火绵延生灵涂炭。你可知这事?”
易风敛衣拧眉,心中无名更有一腔愤懑没处说,只道:“自然知晓。这于你何干,你本不喜江湖纷争武林仇怨,何不借此机会择了一处无人之所,管甚天上天下。你就算救得一人,可救得了中州千万?这般思来想去顾来顾去,累是不累?你不是甚想共麒麟独身隐居么,如此便不去了?”
他爹闻言叹得一叹道:“武林一派独大,自是灾祸之始。前时雄霸为了一统江湖,四处铲除异己。我云师兄和我皆因此家破人亡,当是深受其害。个中心酸痛楚绝难与人尽诉。我以为除得雄霸,便可了断天下武者争雄野心。不意这番只得一月半月,又有霸者新临。”
聂风话至此处,停得一停,又道:“中州一日得有霸者,便一日得有千万个聂风步惊云。我既在覆巢之下,已不能独善。是以,凭我之力,若能将他阻得一阻,我虽万死,亦不敢辞。”
易风听他一席话毕,惘思很是沉重,便只往胸骨里砸得一下两下,眼昏魂乱才借了麒麟尾上余火来瞧他爹。
聂风衣袖虽叫火色染朱,剩得乌发颜容甚清嘉,可眉间匣剑未束,一叶横秋嶙峋之处,衬得前日几番宜花宜酒宜揽灯月同宿,都譬如枕粱一场沉梦,唯是寸心未改,拼成灰尽犹自血热魂素。
且随斜雨盈袖扑面一吹,灼得易风三更乍醒,只往心下惊得一惊,又听他爹添道:“易兄弟,我本想见过火麒麟,再带你去拜见一位前辈。我看你手中刀气邪异,更有魔气环身,久持怕是与你有损。这位前辈能通剑心刀魂,定能有所助益。可惜我如今不得与你同去。只待我俩分别之后,你往慕名镇中华阁寻他,且报上我的姓名便好。”
易风闻言哈哈笑过,心下七情碎得成堆,竟不知同何况味。唯笑罢说道:“聂风,你果然从来不曾变。你想要对付那位霸者,可知这君临的门派唤做什么?”
他爹皱眉道:“乡民似乎甚忌讳,不曾听得名号。”
易风说道:“唤作惊云道。新址便在天下会。”
聂风听了只把身形晃得一晃,麒麟亦觉师弟心中慌惶,遂把头颅更往怀里递了一递。易风见他反应若此,喉头涩了几回,唯笑两句道:“是了。你猜得不错,的确就是——。”
——是我。
易风一言未尽,已叫来人阻得一阻,更行前两步道:“风师弟,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唔,师兄和师弟要真·相杀了么....不,简直是单方面的...
☆、目成
凌云火窟冷暗,聂风唯是借得麒麟尾上余火且将步惊云来望,一望望得师兄眉目发鬓俱是挂雪添霜,半时竟有一愣,只道:“云师兄,你何以,何以竟成这样?”步惊云听了亦也一愣,更把师弟之言好在心下绕得一绕,左右揽剑自照几回,却道:“风师弟,你说什么?”
师弟拂袖道:“莫非你整日思量着如何铲除异己君临天下,才只寥寥一月,便把自己折损得这样?竟已叫鬓染吴霜。我当真好生难以明白,云师兄你此举究竟为何!”
师兄这番闻得聂风说得凌厉,云心却往楚山搅得三百回。因想十几日未见便就算罢,现下一朝得逢如何叹起白首青衫来,遂以为师弟碍了易风从旁相顾,仍在做戏,是以也得灵犀半转,说道:“我行事从不指望任何人明白,你也一样。”
聂风听了竟笑得一笑,遂推得麒麟于旁,拽刀只道:“云师兄,天下一派独大,是灾祸端始。你我皆尝此苦,亦同此恨。何以现今你也欲要走上霸者之路?实在令我太是失望!”
师弟前番闻得易风所言,本在心底尚且存着几许犹疑。现下听了步惊云如此说来,竟叫聂风不得不信,惹他一时神魂断碎五内灼焚,只觉风云究竟同叶同根十二年,也曾并肩携手共退强敌,不意师兄这般断情断得好生执迷。譬是寒来朱谢,一去已是无处可招魂,只化了一场冬风行雨,更把故时情谊一并吹作水冷舟横,远得遥不可寻。
聂风念及这般,杳杳叹了半晌,又道:“云师兄,你拔剑。”
步惊云正为聂风此一叹叹得再无半点做戏意趣,眼见师弟眉上三千里风雨未展,望着竟往师兄心下寒得一寒,便深以为这出唱得太是深沉,遂敛袖道:“风师弟,你——。”聂风未待师兄话毕,又添一句:“你我如今已无话可讲,步惊云,你拔剑!”
因着“步惊云”三字为他师弟说来,委实甚有旁人万般及不上的分量,但叫师兄一字一句听在耳畔,砸得心下一把怒起,只道:“风师弟,你叫我什么!”
聂风拧眉握刀,道:“我叫你拔剑!”
步惊云听得满脸伫雪却月,好叫人一瞥半世心凉,凉得麒麟嘶吼一声,蹿在师弟侧畔,冲了师兄摔尾敛蹄,燃出半身火来。易风眼见两人刀剑便要相向,心知他爹如今当是未有半点胜算,亦也欲拔邪王从旁以助,却闻聂风一言只道:“易兄弟,你快走!”
话毕神风腿劲横起,更往易风衣前轻巧扫得一扫。邪王只觉袖底无由揽得一柄霜刀,正盈满怀烟气成雪,身形竟是自控不住,翻掌之间蓦地倒飞而出。易风既为他爹一招带出凌云窟外,唯把足尖且在凌空一点,敛袖欲向洞中回掠,却见窟前乱石一晌俱下,已将入口将将堵得有进无出。
易风洞外半时心乱,唯愣得一愣。窟内师兄亦是满头云絮嚣扰,只把师弟更来望得一望,见他拽刀怒目相顾,映了麒麟之火,袖上多添一叶病秋,看着甚迟留,迟得师兄神念更有一动,便听聂风说道:“今*你我且都死在此处罢了。”
步惊云听他师弟一句很有些耳熟,想是欲要与他同归于尽。却委实不知这番同归于尽究竟从何而起,更是不知聂风眉间心上几番雪霜为谁低横一晌旧雨,暗道如今易风不在,这一折逢场之戏便可收场,遂垂目欲言。
只在将言未言之间,又得师弟来道:“云师兄,你我从前虽有误会,但终究并肩携手合璧无间,可现在,你却要霸临天下,我无论如何不能叫你顺意,你我今日,就在此处恩断义绝!”
师兄闻言怔愣半晌,问道:“风师弟,你什么?”
聂风且将步惊云瞟得几眼,复道:“你我从前于此处初见,今*你我便也在此处恩断义绝!”
步惊云听了又把聂风来望,看他师弟眉上一水春山悠长,剔透温和得很,当真更与平素绝无二致,瞧着依旧甚是动人。可惜师兄从前却万般不知,此番动人有朝一日无情起来,竟也冷得云心九折百结,绕尽三山寸寸欲断。
而今既已得晓,师兄便在将断未断之处,低首敛眉道:“风师弟,你听我说。”
一语话毕,步惊云说却未说,翻掌抽得绝世一纵迎前。师弟见他骤然怒起,遂横刀以挡。刀剑相交一触未分,劲风扫得麒麟神兽亦也从旁退得两退。风云照面之时,隔了千里云水一横煞气,聂风得闻师兄嘶声来问:“风师弟,你可是真要杀我?”师弟听了心中一惊,更未知何以有此一惊,遂愣得一愣。
一愣之下已是身迟意懒,遂叫步惊云左掌急运翻云覆雨,撩得烟气且往聂风衣前绕了一绕,师弟眼见此招竟又怔神,哪管战心易转回圜无计,只拧眉来问:“云师兄,你这是何招式,为何我从未见过?”
师兄闻言亦不回话,乘势只将聂风困往云气之中。师弟左右制肘竟不得脱,唯是揽着雪饮抗得两下,却为步惊云斜来一剑将将撩开,铮然半声好自坠在麒麟侧畔。师弟失得兵刃,更被师兄半肘砸上腹前,劲气且在肺腑搅得几搅,一时躬身咳得半襟新血,喉中且正钝痛得很,便觉天地倒转一瞬,已叫师兄压倒身下。
聂风自然心有未甘,左右挣得一回,便为师兄缠得更甚,正垂首瞪他半眼道:“风师弟。”
说罢举了绝世一剑雷霆劈来,锋刃贴着聂风颊畔滑下,将将削得半寸鬓角。师弟但觉耳边很是冷凉,却好自不及师兄面上雨断云残,看着便甚伤人。
好是伤人伤己的步惊云且往聂风衣上捻了发梢,又倾身将他仔细望了一遭,便垂首无言近前,附唇更把师弟嘴边新血依依舔尽。遂憋得一喉腥膻噎得两下道:“风师弟,你要与我同归于尽,可以。你要与我同生共死,可以。但你若要与我恩断义绝,除非把我杀了。”
言毕又添一句:“唯我死了,魂消魄散,才能与你再无干系!否则黄泉碧落,风师弟你莫想走脱!”
话至此处,步惊云竟来一笑。
因着师兄向来寒发如雪眉目如刀,面上甚少染得他色。是以如今莫名一笑,竟笑得麒麟余火都要着霜,当真甚是料峭。
聂风望着亦觉心凉,更得他师兄笑罢却道:“风云风云,你与我一时纠缠,就已万世纠缠。便是你我化了灰尽,写在故纸堆里,也是要并肩而书的。你想如何与我恩断义绝?”
师弟听他如此一番说来,半晌便把一颗冰心且从惊动愁成了惊痛,敛目只道:“云师兄,你若不——。”师兄懒来听他多话,便低头阻了又道:“风师弟,你说,你要如何与我——”
——恩!断!义!绝!
聂风为他掐得肩骨剧痛,只拧眉道:“云师兄,我先问你,你为何要创立惊云道,你究竟有何目的?”
师兄闻言依旧死扣师弟双臂不欲松,瞪他半晌,才往云愁雨恨肝肠寸断里牵出一线光来,只道:“风师弟,你,你不知道?你前番称呼易风为易兄弟,你不识得我一头白发,风师弟,你,”步惊云恍然问道:“风师弟,你现今是何年纪?”
聂风于他身下无奈眨眼道:“正龄二十四。”
师兄听得师弟一句五字,垂眉默了半晌,略略消得掌中气力道:“风师弟,我有事问你。你需得仔细来听。”
聂风点头应过。
步惊云道:“你可还记得绝无神?”
师弟只道:“不曾听过。”
师兄又问:“帝释天屠龙,断浪身死,你也不知?”
聂风惊道:“浪死了?”
步惊云冷哂:“早死了。他不重要。冰下二十年,想必你也忘得干净。”
师弟更惊:“冰下二十年是何事?”
师兄敛目道:“无事。看来皇影你也不识。”
师弟说道:“从未曾听过。”
步惊云却道:“也无妨。不识更好。只有一事,方才你的那位易兄弟,着实不是什么易兄弟,乃是第二梦为你留存的唯一血脉,你的儿子,易风。”
师弟听了只是不信:“若,若易兄,易风真是我儿子,何以,何以我竟毫无印象!我怎能毫无印象!”
师兄眼见聂风闻言稍有慌乱,欲要来劝。当真摁他想了半日,仍不卸劲,唯是伸手且将师弟颊畔尘灰拂得一拂,道:“风师弟,你将前事忘尽,自然也不曾记得你我假意决裂之约。”
聂风这番才将兄弟儿子如此四字更往心里掂得一掂,迎头恰又遭逢一桩江湖密事,遂思忖一晌,木然来听师兄与他诸般话与。
长话短说依旧叙了一盏温茶,聂风垂眉没甚言语。半晌得闻师兄相问:“风师弟,你信是不信?”
师弟且在师兄身下叹得一叹:“云师兄,若是旁人与我这般说来,我定是不信。可你从不骗我。你说‘找死’,那人便要死了。你说‘为我杀了’,我的鸽子便果真为你杀了。你说‘莫远我十丈之外’,我便一直在你身后,不敢离去。如今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