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拧眉道:“聂风,我们这问诊呢,你师兄脸上写了字?”
师弟闻言匆匆便把容色烧得一烧,扶额只道:“不是。那晚我梦见我师兄了。云师兄,那只鸽子可好吃?”
步惊云垂目道:“太肥了些。”
神医听了半时无言,草草塞了几口茶。咽罢又问:“步惊云,你可还记得你师弟前时可曾吞过什么古怪物什,比如药石丹砂之流。我瞧他是误食了‘入雪红’。此药形容若丹石,色如血,味涩,食之忘前事。不过譬如聂风这般,记一半忘一半,也是好本事。我当真平生未见。‘入雪红’生于极寒之所,很是稀少,于人无害。你师弟或许明天便能恢复,或许一生都再也想不起半个字。不过,你俩皆得长生,待得日后找个僻静地方,你一桩桩与他说起,便是说个几百年,也都说完了。无妨,无妨,没甚大碍。”
虽则神医抱了一脸愁肠断续,全然不似没甚大碍的模样。唯是事已如此,聂风闻言未有奈何,便起身拱手来谢。徒剩师兄座前愣得半晌,更僵了一僵,面上神容迎风渐绿,衣下眉间一帘沉肃,已是半分颜色未着,冷凉之处竟要寻人秉得一年灯火来消。
师弟不知师兄何以寒得若此,遂唤道:“云师兄?”师兄为他一声来唤,唤得三魂七魄且往唇边滚了一遭,将将吞落腹中去。更把师弟望得一望,才与神医敛衣道:“多谢。”神医眼见师兄谢得甚不走心,显是神思怀在别处,遂抿茶逐了客。
两人为他三言两语劝出屋去。步惊云揽了聂风只向阁后转得一转,便在四下无人处,道声:“出来。”师弟方见着一个黑衣少年凭空且往身前一站,眉目望着更与师兄别无二致,唯讶然半晌来问:“云师兄,这位可是你的绝世好剑?果真甚像你。”
师兄听罢也无话,因想他师弟虽忘前事,但寸心剔透倒也半点不变,遂又多看聂风半眼。见他现下不记世路几度今古寒恻,便往眉眼多拭一点年少飞扬,瞧着很是照人,映得步惊云亦有衣雪半消。
消得绝世甚着暖,上前扯了聂风衣袂道:“抱歉,我不知道那个不是朱砂,而是什么‘入雪红’,就匆匆与你服了。”言罢垂眉敛目,形容很是委屈。师弟温言却道不碍事。绝世听了面色一瞬转霁,拽得聂风袍袖又往手中揉了几回,添道:“那你与雪饮说说,他已经半个月不曾理会我了。”
聂风闻罢一愣:“与雪饮说说?怎么说?”绝世只道:“你唤他一声便好。”师弟遂垂目试得一声:“雪饮?”
便有刀刃披了一身凄黯且往师弟跟前显得形来,举袖更把眉上眼角几寸雪霜擦得一擦,扪袖抿唇道:“主人,你不记得我了。”聂风没甚奈何,只道:“这个,这个,实是因着我前番忘了。”雪饮听了怅然道:“主人,你果然还是不记得我了。”师弟唯是又劝一回:“如今见着你,我便知晓了。绝世也是无心之失,你不必怪他。”
雪饮闻言哼了半句,哼来头顶一阙二胡,便往袖上落得一叶先秋,惹了风云抬头相望。望得檐畔有人长衫挂剑,正与两人为礼。师弟见了作揖道:“想来这位当是英雄剑前辈?”前辈带笑应过。师兄亦也拱手道声:“前辈,我师父可是已回?”英雄剑点头道:“是了。他正在屋中等候二位。”
风云听他说得如此,便也匆匆带了刀剑行去,及至无名房前,前辈正埋头读信。眼见两人这般赶来,天剑前辈心中很是宽慰,招得几人坐定,且将师弟左右望过一遍:“说道,聂风,你的神风盟很不错。近*你虽不在,得幸有石城主并着天算大师从旁来助,诸事仍行得甚有条理。天儿也将惊云道管束得很好,二者甚相安。”
师兄闻言却道:“师父,如今我已将风师弟寻回。神风盟盟主失踪一事,也是时候散播出去了。”无名前辈应道:“不错。还有一事,我方才收得鬼虎传信,说皇城近日出了一件惨案,洪门镖局一夜为人灭门,总镖头洪百隆至今下落不明。”
聂风听罢拧眉道:“可查得是何人所为?”前辈点头续道:“听鬼虎信中所写,说洪门镖局为人燃尽,尸骨烧得成灰,却仍从骨骸之中探得赤火余劲,当是绝心所为。”
师兄从旁思忖半晌,只道:“洪百隆听着甚耳熟,他可是大内十大护卫之首洪英昌的儿子?”无名肃然道:“不错,此案恐怕还会牵扯当今皇帝,惊云,你二人需得小心行事。这般看来,绝心已露形迹,再以聂风失踪一事将他推得一推,不日必有异动。”
话毕天剑前辈又添一句:“惊云,你今日便与聂风回得惊云道去。我担心神风盟盟主行踪不明之事一旦传出,天儿恐怕甚难遏止惊云道众去往神风盟寻衅。是以,此事还需你亲临。聂风,只是委屈了你。”
师弟拱手忙道:“前辈言重。我这便与师兄一并同去。”
几人如此定下计较,当下收拾一番,中华阁旁扯得两匹快马驰往惊云道。风云朝离慕名镇,路上行得一日,至暮已抵惊云道山门。道上两人提灯正依依来候。遥看其形容,确是步天共了怀灭。
风云阶前下马,怀灭掌灯相望,一望之下愣了半晌。
便见步惊云侧畔随着一人,白衣长发宽匣傍身,更往顶上总了一团单髻,脸上将将套得一个面具,唯是露出一只眼来。现下为他燃火相映,映得袖上一盏新雪,素得可以入诗成酒,甚是受看。怀灭遂多看一回,因想门主出阁半月,如何搭得如此奇人归门,又仔细揽照几番。
不意此回照来一头异兽,似鹿非鹿似马非马,正垂首衔在其人身后。这般相与一衬,怀灭已不知哪方怪得更甚,也未有言语,只唤声:“门主。”
步天亦道声:“爹。”言罢更与奇人施礼道:“前辈。”
步惊云闻言应过,垂目道:“他是我惊云道副门主,怀灭。”师弟便在面具之后怔得一回,敛衣拱手道:“怀副门主,我,我叫小马。”怀灭瞧着步天容色未曾改得半点,心下正把少门主不动如山的本事叹了一遭,又得师兄与他引见,遂也回道:“小马兄弟。”
四人道前依依见礼,末了步天着人牵得马去。怀灭从旁说道:“门主,神风盟盟——。”言至此处噤声不语,唯将小马望了一眼。步惊云挥手道:“无妨。你说。”怀灭听了拧眉续道:“神风盟盟主失踪一事已传遍江湖,不知门主可否闻说?”
步惊云道:“是么?”
怀灭听他语中甚是冷淡寡情,当真万分不曾顾意,一时亦也讶然,说道:“如今神风盟群龙无首,门主可要趁此良机施以重手?”师兄闻言“唔”得半声道:“的确良机。你着各位堂主约束手下,不可擅自行动,待我命令便是。”
话毕又道:“天儿,饭后你上阁一趟。”
说罢携了师弟转入楼去。怀灭并着步天便在云阁之下站了半晌,眼见那只唤不出名号的异兽甩了尾巴一并消得形迹,末了来问:“少门主,我可要着管事为这个小马扫出一间屋子?”
少门主抬头且把月色看过一遭,摇头道:“怀灭叔叔,不必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吞服龙元所以脉象和常人不一样这个梗,这是挺好用的2333333~
☆、狂心
步天入阁之时,聂风且正摘了面具来与麒麟扒去身上的鹿皮。少门主桌前唯是站得半晌,拱手礼道:“风师叔。”师弟闻言回首说道:“天儿,你爹刚出了楼去,你先在屋中等他。”
话毕撇了麒麟欲为师侄添茶。
步天眼看师叔头上一个单髻便在跟前晃得两晃。晃来桌畔火烛愈有一兴,冥冥几番朱犀影下,照得聂风乌发竟有一雪白首,瞥然一见,尚比楼外半山明月更嫌消瘦。只垂眉不忍再观,又把麒麟顾望两眼道:“风师叔,这是火麒麟?”
聂风推茶与他道:“不错。它看着可怖,其实性情很好。你不必害怕。”麒麟闻言且与步天吼了半声,算是就此见过。便又行前几丈更向师弟脚边团得一团。聂风见了一笑:“它想必是饿了。”说毕只往桌前寻得两块糕饼塞在神兽口中。
步天从旁寡言看罢,便无端以为麒麟这般共他师叔攒作一处,委实叫人见了甚心乱。只觉此等瑞兽当真是个欺霜压雪的形容,瞧着很是不好相与。唯恐麒麟怒将起来,一口咬得聂风半边,到时千岩月落枕下玉分,叫他拿何更与他爹交代。遂正襟危坐得甚,端了一派凛然样子,愈向麒麟好自来瞪。
麒麟也是吃得太撑,遂敛蹄垂首勾了师弟与它消食,将将已把一双眼睛睁得饼大,亦也相顾步天。
一人一兽望了半晌,望得门主归来。便见爱子正与聂家神兽两边脉脉不来言语,只往声息俱消之中且把眼刀目剑祭得一祭,若非尚有师弟在侧,恐怕少不得要迎前啃上一口。遂无奈扶额:“天儿,无妨。它不会伤你风师叔。”
步天既得他爹如此一句,唯是敛眉抿茶道:“我,我是怕它究竟野性难驯。”
他爹听了只道:“也无妨。就是再野性难驯,你风师叔也驯得。”
聂风从旁躬身且与麒麟揉肚消食,依稀闻得“师叔”两字,便往桌旁探出半个发髻来,问道:“云师兄,你回来了。天儿已候你多时。你方才说,驯得什么?”步惊云低眉咳了两声,胡乱却道:“没什么,我与天儿谈些惊云道琐事。”遂向烛前坐定,卷中翻了半晌道:“天儿,你与我说说,近日可有要事?”
步天拱手道:“是,爹。”
便把半月门中境况一一叙过一遍。末了只道:“无甚新事。得有怀灭叔叔从旁相助,惊云道众虽则鱼龙混杂,却也依矩不曾前往神风盟寻衅。唯有一点——。”步天言及此处停得一停,甚有挣扎道:“前日惊云道已将神风盟盟主下落不明一事捅得尽人皆知。只是,只是——。”
步惊云案边抿茶正待后文,得见步天话中一川烟云雾雨,很是有些渺然不清。便多问一句:“只是如何?”
步天敛袖相劝道:“爹,你还是别听得好。”
师兄却道:“但说无妨。”
少门主眼见劝他千般劝不得,唯是揉得一回额角,叹了半声道:“爹,你曾着我顾意中州武者反应。我收得几卷书,都是些街头巷里流传甚广的,的说法。一说,风师叔已是为你杀了,如今神风盟群龙无首,惊云道坐揽江湖,不日便要君临。”
步惊云听罢无言。聂风正替麒麟消食罢了,起身只往师兄身旁坐定,闻言点头道:“这个道理很是妥贴。”师兄一旁挑眉,递与师弟半盏温茶。
步天亦来应道:“不错。此种说法乃是,乃是最寻常的一种。还有一说,说风师叔与爹决裂,非是因着江湖道义,乃是缘了求,求,求欢不成,更得,得我爹严词冷拒,是以一晌恼羞成怒,竟成白首陌路。”
聂风手中新茶为他一言消了半去,却又得来半句:“风师叔,天儿失言。”
师弟闻言默然垂目扣杯,且把襟上水渍抖得一抖,眼见师兄左手只往腰间环得甚是稳便,一时没甚奈何,却道:“无妨。天儿,你继续说。”
步天得赦又道:“实则,实则还有一说,乃是猜测,我爹一,一腔倾慕风师叔你,却奈何道异路分,分了几日按耐不过,偷偷去得顽石城,将,将风师叔悄然掠至惊云道。”
少门主将将话毕,抬袖更往额前扪了两回,便闻他爹一言道:“如此倒也通顺。可有谁人怀疑风云决裂当是假的?”步天只道:“不曾听过。但近日道众曾得易天赌坊几番书信,搁话却要门主亲自来拆。我已放在案上。”
聂风闻得易风之事,容色一时只作了肃然,问道:“可是风儿寄来?”师兄听着师弟说得甚有些惶急,眉上一段迟暮雪霜正开到半谢处,遂往桌下扯得信笺展来同看。便见数张纸上寥寥几行,都写做“将我爹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