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沉吟不语。
“若是我心中觉得唱戏低贱苦楚，我也不会回去。只是我本就爱唱戏的，一身行头，登台浅唱，台下万众瞩目，掌声鸣动，看人为戏落泪大笑。”她顿了顿，浅浅一笑，“你难道因为我回去唱戏，就不喜欢我了吗？”
大小姐嗔怪：“胡说八道！我喜欢你，不管你是何人，所为何事。”她抿了抿唇，露出一个风情万种的笑，“如果你觉得回去你会更开心，你就回吧。我知道你这些日子一直煎熬苦受，其实不管你做什么都好，我只是怕你吃苦。”
“如梦，吃苦又怎样？你在的话，粗茶淡饭，我们不也是一样开心吗？”她沉重道，“我原本迫于生计，才学的戏，可是这些年，我靠着戏得到的已经足够让我轻易离开。我是离开了，可……我离开了才发觉，我是属于那里的，我是对戏，真有感情了。”
大小姐看着她，忽然把她纳入怀中，笑道：“没关系，我老婆想唱戏就唱戏，哪怕去大街上唱，我也支持你！”只是她的笑，隐隐带着忧虑。
苏州重返戏台对有些人来说，无异于泼天大喜从天而降。
比如袁媛。
光是从她近乎喜极而泣的神情还不足以证明的话，那么她亲自从门口等了足足半个时辰，等到了苏州来了，抓着苏州的手一直不放，迫不及待同她商议新戏的行为，已经表露无遗她对苏州回心转意的惊喜万分。
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仿佛找到了旗帜，一切行动都变成了积蓄已久，急需爆发的力量。
就等着苏州，这个东风来了。
为新戏，为改革揭开序幕的时间到了。之前的波折和苦难没有人会在意，她们被心中的信念推动着，心里头的激动也化成钢铁，坚定到不行。
虽然此时局势已经更加混乱，日本人在上海嚣张跋扈，她们这些戏子，命如浮萍，帮派商会私底下也在产生摩擦，乱世当道。可，她们有了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心。
为了再次修正剧本，大小姐这段时间经常陪着苏州上元宅。
元莹确实是一个身份不一般的人，往来作客的大多是有身份，有名头的。虽然说她似乎只是一个没有什么正业的人，可她流连于上海年轻一代的权贵之间，可见她绝不是普通的人。
这日，元宅又有客来访。大小姐与苏州翻查着关于梁祝的资料，袁媛和文启钧也在书房各自忙碌，元莹没有打扰，就去见客了。
到夜色渐拢，忙了一整天的众人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休息。元莹便过来叫她们去前厅吃饭。
各自落座，下人端上佳肴，大小姐正和苏州说笑着，忽见苏州脸色微变，她便回头去看。
目光落在一对端着菜肴的姐妹花身上，她不由沉下了脸，冷声道：“你们俩，怎么会在这里？”
她之所以会和杜先生决裂，以至于到现在还不能与母亲团圆，可不正是拜这两个女人所赐？
她回忆涌上心头，不由眉间锁紧，虽有风情的妖娆之色，却更见威严之怒。
杜家大小姐的风骨，断不会因为离开了杜家，就没有了。
那两位姐妹花，正是当初反主的金花银花两姐妹。原来，老虎按照杜先生的意思已经把这两个女人赶出了杜家，原本这两人机缘巧合被吴会长收留了，借着两人的情报，吴会长才去找苏州和大小姐的麻烦，可是没想到阿四的到来，让吴会长怀疑两姐妹情报的真实程度。吴会长在苏州那里碰了钉子，心里大为光火，回家之后便把唆使他去找苏州和大小姐麻烦的金花银花赶出去。说来两人也是幸运，恰巧元宅有两个仆人离开了，她们俩又被文启钧收到宅子里当下人，这才和苏州与大小姐冤家路窄，仇人见面了。
元莹并不知个中情节，但是看这个样子，应该知道这两人做了什么事，让大小姐不乐。
元莹望向袁媛，袁媛摇摇头。她蹙眉看向文启钧：“这两人怎么回事？”
苏州抿着唇，脸色也不大好看。
“这……”文启钧哪里能知道这其中的变故，他只能尴尬地解释，“姑姑府上有两个下人回乡了，我看这两个女人在街头流露，可怜她们，便自作主张让她们留下来了。”
大小姐冷笑道：“也是好本事，我当初捡你二人回去，只希望你们可以好好活下去，可你们在我父亲面前进谗言，私底下对阿苏心怀怨恨，谁给你们这样大的胆子，敢出现在我面前？”
银花忙拉着金花跪下，辩解道：“误会啊！大小姐！我们不敢了！过去的那些错我们都受到惩罚了，求大小姐手下留情啊！”
金花看情形不对，忙附和道：“对对对，我们知错了！我们自从被赶出杜家之后，就后悔自己做错了事啊！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遇到大小姐和苏小姐，我们给两位赔罪了！”
“原来是两个背主之人！”元莹冷眼扫过文启钧，见他低着头便嗤笑一声道，“我宅子这么干净，怕是容不下你们姐妹这等腌臜之物。”她站起身来，对金花银花灰头土脸的磕头求情视若无睹，“文家的人眼睛一直不怎么好使，下回要是再随便把这种人往家里领，你就不要进我元宅的大门了。”
“是。”文启钧不敢辩驳，皱着眉呵斥下人，“还不把她们两个给我架起来，轰出去！”
强壮些的男仆一人抓着姐妹俩一只胳膊，真架着她们脚离地，任凭她们呼天抢地地将两人从大门口扔出去了。
重重地跌在地上，金花怨毒地尖叫道：“杜如梦！苏州！敢扔我！我一定会让你们后悔的！”
银花也仇恨地盯着紧闭的元宅大门，心里暗暗发誓这回一定不放过杜如梦和苏州。她扶着歇斯底里撒疯的金花，安抚劝道：“姐姐，我们去找吴会长……去找唐经理！去找赵老板！”
“对！对！去找赵老板！去找唐经理！我一定要让这两个贱人身败名裂！”金花狠狠地盯着元宅，攥紧拳头。
赵老板和吴会长最近深得日本人宠信，相比一直和日本人貌合神离的杜三爷，他们显然更得太君们的欢心。
赵老板身份提升了，手底下的人自然跟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地位也是水涨船高。鲍国信和王凯也算是赵老板报社能干的两个人了。只不过一个是明面上大新闻的，一个是八卦小道消息的。
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小贩们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充斥在整个上海，巡捕房的人成群结队地呼啸而过，戴着绅士帽的男士和穿着小洋裙的女人穿梭在各个高档会所，交际应酬。黄包车的车夫们也凑在一起，拿着纸牌无聊地打发时间，偶尔抬起头扫视一眼行人，伺机找到一两个大班，能够拉点活，养活家人。
王凯背着相机，正寻思着要去拍点什么蝇营狗苟的东西，没想到会遇见这金花银花两姐妹，他颇有些喜出望外地迎了上去。且不说这两人之前给他提供的消息，就单单这份小有姿色，他也得做足了绅士啊。
“王哥，我们有一个天大的消息，要提供给赵老板！”
?
☆、第四十一章
? 阿端提着煤油灯打开地下仓库的门。这里是杜三爷处理触犯家规的下人的地方。厚重的铁门在他进来后又轰隆地关上，地下室里的煤油灯摇曳晃动了一下。沉重的腐气钻进他的鼻孔，见惯这种场面，并没有让他皱一下眉头。
潮湿阴冷的通道蜿蜒到底下，他提着灯走到底，隐约可见墙角躺着一个人，浑身是血。血浸透了他的衣服，凝成暗褐色的黑块，他蜷缩着并且在发抖，头发脏乱不堪，结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身上散发出恶臭。走到那人身边，阿端蹲下身，把他的身体翻过来。
那人露出伤痕累累的脸来，正是之前被杜三爷家规处置的阿四。
阿端站起身，说道：“把人带出去。”
有了剧本也召集齐了演员，磨合的排练也如期进行，众姐妹都摩拳擦掌地准备迎接公演那一天。
除了两位主角苏州和袁媛，其他的成员都是机缘巧合相聚而来。虽以前不曾认识，可都是梨园弟子，有些还是想互听过名声的。这些人能够相聚，得多亏了元莹这个身份不一般的人。
元莹的人脉有多深谁也不知道底线，但她可以轻易拢聚一群志同道合的梨园弟子，组成班底，可见不能以一般论之。
公演的消息一出，租界自然是轰动起来。袁媛是什么人？苏州是什么人？还有一些小有名气的角儿，这个阵仗比起日益衰弱的四季班可不会输。
大家不管是冲着新鲜劲去的，还是冲着苏州和袁媛去的，都不约而同决定一定得去听一场。
这个消息一传开，最先知道的还是时刻关注着袁媛的邢师妹。得知袁媛和苏州对戏准备公演新版梁祝，邢师妹的第一个反应是愤怒。
她知道是自己伤了袁媛的心，可是这却不能让她原谅袁媛去找苏州配戏却不找她！她恼怒袁媛不够理解她，也怒自己眼睁睁看着袁媛离她越来越远，她却无能为力，而这时候袁媛病好了却不动声色地邀请苏州一起排演新戏让她把所有的期待化为乌有。
若是还在乡下的日子，她只需要抱着袁媛哭诉一番，袁媛即使对她再如何生气，也会消了。可此时已经变了，一切都变了。袁媛走了，被她气走了，毫不留情，连戏班也不回了。
她连委屈流泪的权力也没有。
没有谁还会听她真心实意的哭声，看她掏心挖肺的眼泪。
可她不甘心。她怎么能一个人承受这样的痛苦与愤怒？
梁小月。对！梁小月！她爱苏州不是么？苏州走到今天这步，她不也是和我一样可怜！
邢师妹气势汹汹地跑进后台，大家看着她红着眼睛，不知是生气还是哭过，不管是什么，都不是她们能招惹得起的。纷纷让路，躲避她，生怕触怒到这位角儿。
梁小月戴上钱太太递给她的珍珠耳坠，情绪有些低落。她的脸看起来很憔悴，没有什么精神。她乌黑的头发里也有了几根白发，她偷偷拔掉了。苍白的面色胭脂水粉都没法掩饰，曾经的越剧皇后正看着镜子里的自已美丽的容颜一天天暗淡，笑容也几乎全无，眼神的光彩早已枯竭。
这两年，仿佛不知不觉抽空了她的青春，她正在不断得病着。
她病得厉害，从身体这个负累的躯壳上，到整个精神上。
以至于钱太太什么时候说完话，什么时候出去的，她都毫无知觉。
当邢师妹站在她面前，满脸讥讽地刺她“听到这个消息又疯了”她竟神情恍惚，一脸不知所云的茫然。
她努力让自己的眼神聚集在穿金戴银十分晃眼的邢师妹身上，把注意力集中在她尖锐刺耳的话语中。良久，她忽然平静道：“要疯的人不是你吗？苏州和袁媛怎么样，那是苏州她们的事。”
邢师妹嘈杂的说话声像一瞬间被卡住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梁小月淡然抬眼看她，冷笑一声道：“你在我这里吵吵又有什么意思？袁媛是不可能回来了，我也不可能走的。你还是省点力气吧！”
“你！”邢师妹瞪大眼，气结道，“原来你也不过如此！”转而讥笑道，“看你这样也是咎由自取，你看看，苏州不要你之后，你也不过就是个疯了的病秧子。装什么无所谓！和你多呆一分钟，我都觉得晦气！”她环抱着手臂，哼了一声，翻着白眼出了门。
钱太太在门外都听见了，等邢师妹走后，便赶忙走进来。看见梁小月满脸黯然地坐在梳妆台前，她愤愤道：“她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见梁小月还是白着一张脸，她更是气不过：“苏州这算什么意思啊！她和你这么多年的情分，现在居然去找袁媛，你说这……”
“好了姆妈。”梁小月打断她的话，低下头道：“别说了……别说了。”
钱太太不依不饶道：“你之前不是说，这个世界上只有苏州才配得上你吗？”
“是啊……”梁小月眼眶微微发红，眼泪满满积蓄在眼里。
可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