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小姐穿戴整齐地跟着元莹和文启钧回家。一直忧心的袁媛看到大小姐重新振作起来，总算松了一口气。
大小姐看起来情绪很稳定，也许心里的悲伤还是那么沉重，不过此时已经没有那么明显了。
“你要走？”袁媛疑惑道，“去哪？”
“离开上海。”大小姐平静地说，“不管去哪……去哪都好。我今天来，是要来跟你们告别的。”
“大小姐……”袁媛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话到嘴边，只余叹息，“也好。也好……如有机会……”
“阿袁。”大小姐微微一笑。“在我回去之前，我想去阿苏墓前看看。”
“好，我陪你去。”袁媛轻轻颔首道。
漫山遍野的花已经含苞欲放，微冷风中花香送来，地上也冒出了生机勃勃的绿色。
这里是袁媛几人选出来的风水宝地，寂静又优美。
大小姐抱着白色的玫瑰花花束，身旁跟着袁媛，缓缓向苏州墓碑的走来。
早晨的风带着湿气，有湿润的露水凝湿在她那头盘起来的长发上。玫瑰花在她怀里素雅而宁静。她走近了，发现苏州的墓前放着一束鲜花，花的旁边还有一封信。
袁媛拿起信，疑惑地看了一眼，递给大小姐。把玫瑰花交给袁媛，她拆开了信。
上面写着：
“女儿，我知道你怨恨你父亲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也恨姆妈不能替你保护好州儿。发生这样的事情，也绝不是我与你父亲希望看到的结果。但是我知道，事情已经发生了，而州儿也无法回来了，这都是孽啊。姆妈不奢望你能原谅，可是如梦，你回来，回家来，给我们一个机会，让我们弥补你好么？如梦，你是不是真的不认姆妈了？”
信笺被紧紧捏着，她的眼泪再次崩溃。
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哭声，但那哀恸的呜咽还是从指缝里流露出来。她不知自己面对这样的一封信该做些什么，可她此时心里的情绪万分交杂，酸楚难言。
这是她的姆妈，可是她却对她再也没法相信。
她回不去这个家了。
止住眼泪，她站在苏州的墓前，久久不能出声。
曾几何时，她也曾站在一块墓碑前，感慨文启铭和夏无声世所不容的旧事，那时她的身边还站的是苏州，可是如今竟因为她的父亲，她眼睁睁看着苏州躺在冰冷的墓碑之下。
大小姐俯下身，将玫瑰花放在苏州的墓前。
她的眼泪无声地滴在玫瑰花瓣上，消失在花叶之中。
她抬起头，温柔地抚摸着冰凉的石碑。
“阿苏，我爱你。”她哽咽道：“所以，我会好好活着。原谅我不能为你报仇，也原谅我不能如你和姆妈所愿，回杜家去。”
她眼角微红，千言万语堵在心头。
指尖触及石碑的纹理，她轻轻落下一个吻，一如苏州在时，她吻苏州的模样。
“……对不起。”
她颤声道：“再见，阿苏。”
两个字竟然这么沉重。再见，何时能够再见？
她在地上捧起一撮土，撒在高高的土堆上。
冷风扫过，卷起尘土纷纷。又最终尘埃落定。
回家。
她轻手推开紧闭的大门，无需去看，也知道还是那样熟悉的摆设，没有任何的变动。那树下的椅子，整齐的石墩，她仿佛可以听见这里曾经的说笑。
苏州说，大小姐，别闹。唇边含笑，纵容得很。
哦，苏州比她大一些，包容她大小姐的脾气原来是家常便饭了。
从前堂走到后房，每一个地方都能听见苏州说着话。
苏州在厨房喊她。
苏州在乘凉。
苏州从卧室前走过。
一愣回神，一切幻想又成空。
春来了，秋叶还未曾扫。
打开房门，里面空荡荡的。春日的阳光从门前窗口投射在原本阴暗的房间里，房间瞬间变得明亮。踩着地上的阳光，大小姐慢慢走了进来。
目光落在床榻上，那日回来，苏州便在直直躺在床上，再也没有一丝气息。只是过了一个月，她恍惚间还以为过了好多年。
空荡荡的寝室里，她不忍再多呆。收拾着行李，把衣服一件件放到箱子里叠好。她听见耳边那人温声轻问：“我来帮你吧，如梦。”
她笑道：“有劳苏老板了。”
抬眸去看，泪水盈盈，不见故人。
她慌忙环顾，遍寻无人。
吸了吸鼻气，大小姐把东西收到箱子里，扣上箱子。抚过苏州用过的梳妆台，掠过她坐过的椅子，指尖停在那身华丽的行头上。
粉衫长袖，羽冠金簪。
“手抬高一点——”
“云手抱圆——”
“你可认真些，不然我不教了……”
“唔，注意走台步，慢慢来，对，就是这样……”
苏州穿着粉色长衫文生头巾，贴在大小姐的身后，一板一眼地教她手眼身法。她侧眼看去，苏州正微露出温柔的笑意，俊秀的脸庞在阳光的轻抚下尤其明媚。
她身前的大小姐嘴角上扬，带着蛊惑妖媚的笑意，眼底深藏着狡黠，白皙的手扣住了苏州纤细的手腕。轻轻一扣，回头吻上苏州那薄薄冰凉的唇角。
她说：“这样才对。”
门缓缓被关上，里面的人也一点点消失在视线之内。
眼泪滑落，大小姐拭去泪水。
她提着行李箱慢慢地走出门，隔绝了那一室的柔情和眷恋。
回头一顾，恍忽看见小轩窗里，苏州与她相拥，青丝缠绵。
“如梦，你要是个男儿身就好了。”
“嗯？为什么？”她眉眼含笑，面带不解。
“我想为你生个儿子。”仰头看她，苏州认真道。
“可是，我更想要个女儿。”
“女儿命苦。”
她将苏州抱得更紧些，眸光微亮，许下壮志豪言。“杜太太放心，我不会让你和我们的女儿受苦的……”
泪珠碎玉，转身不忍再见。
如有来生还能再见，——阿苏，我求你，带我一起走。
不求长相守，但求同生死。可不要，再丢下我一人了……
那是一个萧瑟的清晨，有人敲响了杜家的人。片刻后杜家的门被打开，管家阿端从里面探出头来。他疑惑地看着清冷的大街，暗想是自己多心幻听了，正打算关门，不期而然看见脚下一块石头下压着一封信。
他把石头挪开，只见上面大小姐的字眉清目秀跃然纸上。
他热泪盈眶地跑出去看，冷冷清清的大街上，空无一人。
没有大小姐的身影。
民国三十一年，四月一日，杜家大小姐杜如梦留下书信一封给杜太太，而后出国离开上海，没有人知其去向，大小姐至此终生未曾再回杜家。
每年的六月三日，苏州的墓前都会多出一束白色的玫瑰花和一颗新鲜的梨，还有一个漂亮的女人站在墓碑前，沉默无言。直到民国三十八年盛夏，国民党战败退往台湾，那个女人就再也没有来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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