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一怔，默然无语。
苏州眉头轻蹙，她轻声叹息道：“你又何必如此？你不该的。”
不该为我沾上这肮脏的鲜血，不该把自己陷入这座牢笼之中。
“不管我杀没杀人，我都不会有事的。你不要担心这些。”大小姐不以为然道。她真的毫不担心自己会有什么事，再怎么说，她也是杜三爷的女儿。在外界看来，她代表着杜三爷，即使是她下令让阿四杀的，没有证据，也找不到赵老板的尸体，谁能轻易定她杜如梦的罪？
就算最后被发现，她也不怕。赵老板与唐经理、吴会长狼狈成jiān，为日本人做事，大发战争财也就罢了，平时可没少欺男霸女，收刮民脂民膏。不自谦地说一句，她杀了赵老板可不知有多少人拍手称快。
何况她终究要把所有欠她的债统统讨回来，赵老板是一个，王凯是一个，还有那位唐经理，以及曾经欺辱过她们的吴会长。
而今苏州就要成就名垂青史的大事，谁敢阻拦，她就让不开眼的绊脚石，全部去填黄浦江！
她不是什么英雄，也不想当什么英雄。她只是想尽自己的可能去保护苏州而已，她不介意为除掉那些伤害苏州的人。
“如梦？”虽然见她在笑，可眼底的寒意却凌厉得叫人心惊。苏州忍不住别过头，不去看她。
大小姐回过神来，想到现在自己的处境，不由讪笑道：“阿苏，你莫要着急，我顶多就是被抓起来关几天，他们没有什么证据，我只是打伤了王凯砸了报社而已。再说了，你看我在牢里也没有受什么亏待，只是可惜不能出去，亲眼看你演出。”话至此，她舒缓了眉眼，笑得如是安然。
“演出很成功，”苏州叹了口气道，“你今天没能看我的首演，是不是心里有些不开心？”
“是有点。”大小姐诚恳道，“本来等你演出结束我想送你一份礼物的。唉，虽然说呆在这里也没什么，可是破坏了我完美的计划，这让本大小姐很不开心啊。”
她很遗憾，如果没有发生这样的事，她应该就会抱得美人归了。
“我去求马太太，让她跟局长求求情。”
大小姐听到马太太三个字，笑容顿时凝固。她心里本就不喜欢苏州的这些过房娘，现在苏州居然还要去求她，怎么想都觉得不情愿。
她面色微变，提高声音道：“我宁愿在这里呆着，我也不想让你去求人！”
苏州站在原地，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大小姐还没有意识到她在做什么吗？这里是个什么地方，还这样的有傲气。
她不说话，大小姐也不肯开口，房间内一时间沉寂下来。
良久。
“你不希望我受委屈，那我又岂会希望你为我去伤人？”她见大小姐仍是态度坚决，便走到门外。没有回头，她低着头，肌肤的苍白连唇色一一度染白。“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大小姐猛然站起，目光跟随着苏州的身影移动，当铁门被关上，隔绝了苏州慢慢消失的身影，她握紧了拳头。
她颓然又坐下。
说好要保护你，到头来，还是让你受委屈。她看着地上，眼神有些涣散。
马太太听见外面有人说苏州来了，惊讶之情表露无疑。她忙叫人把苏州请进来，看着许久不见的苏州那消瘦疲倦身形扶着门框进来，她先是震惊，继而亲自上前扶了她一把，肉疼得不得了。
“怎么这才一年不见，你就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当初名震上海的俊俏小生风流人物苏州，是如何的英姿飒爽，倜傥文雅。如今孱弱得像大病缠身一般，看这副样子只怕弱不禁风。
苏州却一下子挣脱马太太的手跪倒在地，抬起头双眼含泪道：“姆妈，苏州此来是有事相求的。”
“哎呦！”马太太被这个架势吓了一跳，要去拉苏州起来，苏州却执意不肯起，她急道，“有什么话你起来说！快起来！”
“不，”苏州摇摇头，恳切道，“苏州只有一件事，求姆妈跟马局长说说情，放了大小姐吧。”
她已然有些哽咽。
“什么放了大小姐？”马太太惊疑不定。她拉不动苏州，只能给两边的丫鬟使眼色，对苏州道，“好好好，你先起来说话。”
苏州顺势被丫鬟拉起，扶到座椅上坐下。
“大小姐怎么了？”捧着冰镇梅子茶，马太太捏着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这天气着实有些热了。
“今早赵老板发行了一版由其下属撰写的文稿，报纸上尽然是一些……一些羞辱人的话。”难以启齿的内容，只能隐晦暗示。苏州垂下眼帘，挡住眼眸里的忧郁，“这篇报道是针对我和袁媛的，大小姐看见之后非常震怒，就带人去砸了报馆。”
“报纸？”马太太迟疑了一下，唤过下人来，“去把今天的报纸给我拿一份来。”
取来报纸一看，上面写的果然言辞颇为下流，还有一些完全是子虚乌有的报道。马太太生气地合上报纸，对苏州道：“王凯的报道实属不实，他与赵老板联合捏造谣言中伤大小姐与你，就算大小姐不去砸他报馆，该我知晓了，一定要叫他进局里吃牢饭！”
苏州静默。
“这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等会儿你干爹回来，我和他说说就是。赵老板本来就是不仁义的jiān商，砸了报馆也是情有可原，你呀，就把这颗心放回肚子里吧。”也不是多大的事儿，别人她不敢说，就大小姐，她家老爷怎么可能敢真关起来？马太太一口应承了，“天都快黑了，你应该还没吃饭吧？好久没陪姆妈吃饭了，不妨留下来陪我……”
听见马太太应诺，苏州抬起头万分感激道：“大小姐在牢里受苦，苏州是一刻也不能安稳。恳请姆妈恕罪，我想要立刻去见见大小姐。”
知道这顿饭今天断断是留不住人的，马太太不免有些失望。但她也知道苏州心系大小姐，两人感情深厚，不好勉强。“好吧。你也不用太着急，明天大小姐就会被放出来了，该吃饭一定要吃饭，不然大小姐刚出来，你就病倒了，她不就会难过担心你吗？”
“苏州一定听姆妈的话，等大小姐出来，我就带她来陪姆妈打麻将。”苏州放下心来，也不好直接走人，便笑道。
“唉，去吧。”马太太怜爱地摆摆手。
苏州告辞，走到门口，又回头对马太太微笑道：“谢谢姆妈。”
马太太点点头，心想，苏州果真和大小姐在一起了，一个出身权贵本能呼风唤雨的大家小姐肯为爱袖手权势，一个虽是戏子却又傲骨凛然今肯为爱屈膝一跪，当真是般配啊。
辞别马太太，苏州又去见大小姐。
铁门打开，大小姐正背对着门仰头露出一段宛若白釉的玉颈，夕阳昏黄淡淡的光透过高窗笼罩着她，为她镀上一层迷离的色彩。墨色长发盘成的发髻依旧一丝不苟地维护她的威严，玫瑰色的旗袍束约她纤细的腰肢，展现她令人着迷的曼妙身姿。双臂环抱着修长的左腿，脚上的高跟鞋已经脱在床下。右腿白皙的脚掌上还挂着一只红色的高跟鞋，一晃一晃的，晃得人心神荡漾。
如果场景可以换成家里的卧室，也许苏州还能有一番心情和她探讨一下她有多让人着迷，可现在显然苏州并没有这个闲情逸致。
听到门打开，大小姐没有回头，只是停下了动作，把欲掉不掉的高跟鞋踢到地上，收回玉足，低下头。
“明天你就可以回家了。”苏州坐到她身边，看着她，微微一笑，“我会在家里等你回来的。”
大小姐面无表情地转过去和苏州对视。她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叹息道：“我知道我的冲动让你对我感到有些失望。可是如果时间倒退到早上我从别人嘴里听到那样的流言蜚语，我还是会去。我现在最后悔的事，如果知道最后要你去求人，我应该会杀掉王凯和唐杰。”
她轻描淡写地吐出杀机，眉梢妖娆的模样好似在说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深邃的眼睛里写满了对仇敌的蔑视，红色的唇仿佛刚吸完鲜血，被涂得极其鲜艳又血腥。
苏州望着她，忽然笑了。
大小姐被她笑得莫名其妙，皱着眉不悦道：“你笑什么呀。”
“我笑你傻啊。”苏州别过头抿唇笑着，“那你杀了他们，我万一救不了你，你就得被关在这里一辈子，然后我没办法，只能去杀人放火跟你关在一起了。”
“唉，你在外面呆着等我出去就行，我才舍不得你到这么脏乱的地方。”捏了捏苏州的小鼻子，大小姐眯起眼睛笑。
“哦，那我就舍得你在这里吃苦吗？”苏州抓住大小姐温暖的手，眸光微动，“明天我来接你，我们一起回家。”
回握苏州的手，大小姐凑过去亲了亲她的脸，郑重其事道：“夫人回去小心，为夫会照顾好自己的。”
“嗯。”苏州点点头，松开她，起身走了出去。
大小姐心情大好，哼着英文歌继续仰头透过小窗子看着外面的世界。
苏州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梁小月。
梁小月却不认为这是个巧合，因为她站在这里就是为了等苏州。
苏州见到她，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两个人并肩地走了一段路，不知道要怎么开口的苏州选择了久别重逢的平淡问候。她轻声道：“你过得怎样？还好吗？”
梁小月紧了紧手里的包，看着清冷的街道，回想起自从病好后和邢师妹同台，身心折磨的痛苦，淡然一笑，颔首道：“还好。你呢？”
“嗯，都好。”
至少在今天早上前，一切都很好。
“我都知道了……”梁小月偏过头去看苏州的侧脸，“大小姐还好吗？”
“没事的，”谈起大小姐，苏州嘴角牵起一个温柔的笑，“她明天就能回家了。”很快的，只是需要在那个地方呆一晚上而已。相比起被判刑已经足够让她庆幸的了。
“那就好。”低头看着脚下的路，高跟鞋与青石板相接发出规律的节奏，梁小月的声音在这空荡荡的大街上尤为清晰，“你有没有想过，接下来呢？”
苏州轻轻笑了。她说：“接下来？大小姐回来就好了，我只求她平安，其他的我什么都不在乎的。”
“不！”梁小月停下步伐，“你应该去起诉王凯，起诉赵老板他们！你不能平白无故蒙受这么大的冤屈，那些谣言需要有人去平息！”坚决的话语消散在行色匆匆的夜晚，街上的行人三三两两地从她们身边经过，偶尔有人回头报以对美貌的向往。
苏州站住。她看着梁小月，沉默不语。
“你在担心什么呢？这事错在他们身上……”
“他们……也包括唐杰吗？”
没有得到回答，苏州善意地笑了笑：“小月，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梁小月半垂眼帘挡住眸子里的哀伤，她问不出口。
“等大小姐出来再说吧。”她无关痛痒地一句带过。
梁小月没有再反驳。
“你看，嵊县乡下的太阳，是不是比上海的小啊……”苏州抬头，任夕阳的余晖洒在她的脸上，将病态的苍白染成微黄。
继续和苏州并肩走着，梁小月露出怀念的神色，摇头否定道：“嵊县乡下的太阳比上海的漂亮多了。以前还在嵊县的时候，我们俩经常坐在船尾上，一坐就是半天，等太阳落下去。结果回去的时候已经没有饭吃了，只能饿着肚子。”
苏州看着太阳一点点沉下去，嘴角的弧度也越来越大。她淡淡笑道：“是啊。看多了这么多的日出日落，还是我们乡下的太阳好看。黄澄澄的，就跟大烧饼似的。以前吃不饱的时候我总是在想，以后我成角儿了，我就买很多很多的烧饼，然后咱们俩就坐在船尾吃着烧饼看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