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死了,大小姐的心......也死了!
这笔仇,又该算在谁的身上呢?
哀乐奏起,堂前东阶上,亲友痛哭流涕,梁小月更是哭得涕泗交流。而大小姐却只是无声地流着眼泪,早已发不出哭音了。
奉尸敛于棺。
“大小姐,马太太来了。”
大小姐猛然抬起头,盯着阿四。她哑着嗓子,抑制不住愤怒道:“她还有脸来?!”
阿四把她扶起来。
所有人听见大小姐方才的话,纷纷停下哭泣和礼仪。看大小姐走出门去,大家忙跟在她身后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同样一脸憔悴的马太太被阿五阿七拦在门口,她气得训斥道:“我是苏州的姆妈!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进去!”
“姆妈?”大小姐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怒气和冷笑。她泪痕未干,语气冰冷:“你也配?!”
尽管外面天已放晴,太阳高挂,可在寒风之中的马太太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阳光照在大小姐的脸上,却无法融化她心中的冷若冰霜。
马太太脸色一变。
“大小姐……”
大小姐红着眼,冷冷望着她,眼底没有一丝温情。
“马太太请回吧,先妻没有这个福分,受您一炷香。”
“州儿是认下我这个过房娘的!大小姐为什么要阻止我呢?”马太太不可置信大小姐竟然说出这样叫人心凉的话。
大小姐笑了一声,可是笑声听中却充满无尽的苦涩和凄凉:“为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吗?还需要我告诉你,阿苏是怎么被你的谎言欺骗,最后走投无路被人害死的么?!”
“大小姐!”马太太眼泪流了下来,提高声音道,“你这话我不敢听!这等罪我也不想背——彼时是你父亲来找我家老爷,拿了二十万的支票让我家老爷不能放了你的。州儿如今去了,我可不敢要这钱,我怕拿着折寿!”
她从包里拿出支票来,递给大小姐,悲戚道:“这钱我还你!我只望能见州儿一面,为我州儿送行。”
大小姐后退了半步,几欲昏厥。阿四忙扶住她,给她顺气。
她闻言犹如遭雷击之重,顿时面如土色。看着那张支票上熟悉的字迹,她露出茫然无助的表情。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不会的,不会的……
虎毒不食子啊,他杜三爷为什么要这样做,怎么能这样做!!!
她是他的女儿啊,苏州也是他的女儿啊……
“为什么会……这样?”
大小姐抬眼看去,雾茫茫一片,她只看见一片雪白。
“为什么会这样?”她像个无措的孩子,头晕目眩地看着纷纷扰扰的人群。“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用尽全力喊着!
她捂住自己的脸,眼泪从指缝间滑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阿苏……他怎么可以这么对我们……”
一声声悲泣在寂静的灵堂响起,她心底的绝望如同黏稠的黑墨,一点点浸过她的心脏,没过她的口鼻,她不断地喘息着,似乎随时都会窒息。
她回头望了安详地躺在棺中的苏州一眼,心脏抽痛不已。
阿苏,怎么办?我……好疼。
民国三十一年二月二十二日,春。
著名越剧小生苏州在数万人哀悼送别下入土为安。此次追悼会上海所有梨园弟子,众多市民自发为其送行,杜家大小姐杜如梦以姊妹身份捧灵,越剧名伶袁媛、梁小月、邢文秀陪祭,还有不少的名人到场哀悼。漫天的哭声和叹息声中,仅仅辉煌不过几年的一代芳华就如此结束了一生,天妒红颜......
苏州下葬当天事毕,大小姐与阿四便不知去向。袁媛等人到处寻找却一无所获,甚至上了杜家,得到的也是大小姐让人把支票交给管家端叔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的消息。
一个月后。
上海的春天好像迟迟不归,三月底依旧寒风冷冽。街上的行人随着不安的岁月渐渐少了,夜黑不断侵蚀着这座积堆白骨和尸骸的城市。风沙扬起,在一片黑暗中只犹如呜呜惨泣的冤魂在诉说着对人世的留恋。
湿润的青石板上高跟鞋的声音哒哒响起,那脚步声轻缓空灵,在阴寒无人的小巷之中,显得有些毛骨悚然。
王凯醉意朦胧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走在这条路上。耳边听见女人低沉的说话声,他猛地打了个激灵,酒意散了一半。
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站在不远处。
“王凯?”女人薄唇轻启,带着沙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费力。
王凯看清楚这个女人。她看起来很疲倦,妆容惨淡,活像阴曹索命的女鬼。但是他认得这个女人,他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个女人。
即使是这样病态苍白的脸色,冷酷死气的模样,他也认出来了,这位曾经惊艳了无数人,权势滔天却甘愿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所有的女人。
杜家大小姐,杜如梦。
王凯的脸色瞬间灰白。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无限的恐惧就如同无底的黑洞在他的心里无限扩散。他失声哀求:“大……大小姐!大小姐饶命啊……”
迟迟没有听见声音,他抬起头来,却看见大小姐身后的阿四递给她一只烟,她伸出手颤抖着打着火柴。
火打了好几次,没有打着。阿四上前从她手里拿走火柴,轻轻一划,微弱的火焰照亮了大小姐淡然的神情。为她点燃了烟,火柴被熄灭掉。
黑暗之中,橘红色的花朵在漂亮的女人唇边绽放。
“别怕。”大小姐说,“我只是来问你两个问题。”
“大小姐……大小姐问什么我都会如实回答……”瑟瑟发抖的人,摇尾乞怜他的命。
“你说,死是什么感觉?”暗哑的嗓音像是久病难医的病人,低沉的话语带着刀锋的冰凉。
“啊……”王凯大惊失色,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
像是无法抵挡春寒,大小姐拢紧身上的风衣。
没有得到王凯的回答,她也不在意。她又像是喃喃自语地问道:“地下还会像这里一样的苦么?”微微侧着脸,像无知孩童等着大人的解答。
香烟燃了一半,忽明忽灭。
良久,大小姐扔掉了残烟,裹紧了身上的大衣,转身走了。她一道低声呢喃着什么,声音太轻,无人听见,很快就消散在寒冷的空气。得不到回答,她浑身发抖得更厉害了,只好双臂环抱着自己。
“砰——”
“啊——”
大小姐停住脚步,回头去看幽深的巷子。什么也看不见。
她的脸色很平静,很快地收回目光,垂下眼帘。两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色夜幕之中。
第二天,赵氏报馆记者横尸街头。
“有消息了!”元莹一进门就脱口而出,“我知道大小姐在哪了!”
文启钧和袁媛两人立刻站了起来,袁媛急切地问:“在哪?”
“你先别急。我得到消息,大小姐在一家酒吧里,难怪我们一直找不到她。她最近过得很糟糕……”
文启钧道:“想来大小姐还沉浸在悲伤之中,自然无法释怀。”
“嗯,恐怕想让大小姐从悲伤之中走出来很难。”元莹忧心忡忡道,“而且,吴会长近来对戏园姐妹们故意为难,阿袁今日还得上台,这件事就交给我和启钧。”
袁媛蹙眉,看看文启钧又看看元莹道:“可……”
元莹打断了她的话:“没什么可是的。”
当晚,元莹带着文启钧驱车赶到了酒店。
灯红酒绿的酒吧里声色犬马,舞台之上歌女唱着撩动人心的歌,舞池里衣冠楚楚的男男女女不停地扭动着身体,这里充斥着醉生梦死的味道。阴暗的角落里,大小姐正喝得烂醉如泥,身旁七七八八的酒瓶乱倒在地上桌上。阿四则像雕塑一样坐在一边,以守卫者的姿态警惕地看着四周。旁边还卧着一只大黄狗,一眼可辨是以前苏州和大小姐养的。
大黄狗见到元莹两人支起耳朵,警觉得看着她们。阿四站起身,走过来:“元先生,文少爷。”
大小姐撑着脸,听见声音回过头来,看见两人。她眯起眼睛,像是在辨认。然后她向元莹和文启钧招手。
“你们……”她拿起翠绿乌黑的烟枪,眼神迷离地看着两人,嗓子发出嘶哑的声音,“来找我喝酒的么?”
“大小姐,你……这是□□?!”竟然在抽鸦片,大小姐是堕落成何种地步!文启钧瞪大了眼睛。
“嗯?”她吞云吐雾中,露出舒适的神情。
“大小姐,你这样堕落,让阿苏怎么能走得安心啊?”
谈及到这个禁忌的名字,大小姐在烟雾缭绕后的面色迟钝地变了。她微微蜷缩着自己,满是惊恐,指尖锁紧烟枪。
“阿苏……”她颤声念道,眼角湿润了。
“我知道阿苏走了,你比谁都伤心。可是你想想,如果阿苏还在,看见你为了她伤心放纵到如斯地步,她会不会心里更痛苦?”元莹叹息道。
“大小姐,你比谁都清楚,你这样折磨自己也不能让阿苏人死复生。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我们每个人都为你担心,你痛苦我们也看着难受。阿苏是走了,可是她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你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片糟糕,这样无济于事,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文启钧诚恳劝道。
“亲……仇?”大小姐松开烟杆,满脸泪水,冷冷嗤笑,“呵呵呵……害死我最心爱的人的是我的父亲,是生我养我的亲父……你说,他是痛,还是快?”
“人死不能复生,好轻易的六个字。”她露出一个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可是,活着的人,却更多的是生不如死!”
抬起头,昏暗的灯光映出她消瘦的面容下死心的悲戚:“我想报仇,可是报不了这个仇。我想追随她走,可是……”她低下头,微白的唇角勾起凄凉的笑,“你们不肯让我解脱,偏偏要我留在这里,承受没有她的痛。”
葱白的指尖抵住心口,她说:“你们知道么,我这里,很疼,很疼!”
她眼神里的悲怆,几乎要伴随着眼泪溢出来。
阿四低着头,眼泪夺眶而出。苏小姐追悼会之后的那些日子,大小姐是怎么过来的,他比谁都清楚。
几近崩溃的情绪让她无法忍受而想要自杀,被他发现救下;每天一到夜里,只要睡觉必然会从噩梦中惊醒,然后把自己缩成一团默默流泪;看到那只大黄狗,就会想起苏州,更加难过,可阿四要带走狗,她又不肯。
这样的大小姐,快疯掉了。
元莹拿出一封信,递给大小姐。
“这是她的遗书,梅子说,她希望等她入土之后能交给你。那天你走了,我们没来得及给你,现在……”
接过信封,上面空无一字。
拆开来看,信笺抖开。大小姐一字一句地看过去,还没看完,眼泪就决堤而出,等到看完,她便捧着信纸嚎啕大哭起来。
“……阿苏!阿苏……”
不知信里写了什么,也不知大小姐是否真的想开了。文启钧和元莹劝了她一整晚,才让她止住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