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月走了过来,动了动唇。她知道今天苏州的异样,她也知道自己今天的异样。她让梁小月不安了。
苏州,让她很不安。
苏州顿了顿,对她点点头说:“我先回去了。”
这些日子以来,苏州对她都是躲着的,不然就是冷冷淡淡的。现在主动和她说话,言语不带冷漠,温和一如从前。
可是梁小月似乎更加不安。
她怕极了苏州。
她按捺住喜忧参半的情绪,点点头。
门口又是一阵骚动,邢师妹喊道:“大小姐来了,是来找苏师姐的么?”
苏州僵住。
她果然看见杜如梦穿着藏青色旗袍抱着手臂站在门口,笑得妖娆妩媚,红色的指甲明晃晃地扣着白如霜雪的手肘,见她望过去,便把视线落在她身上。
八月三号这天,真的很热。
尤其是杜如梦的视线炙热而露骨地放在她身上,仿佛化成实体,胶着黏腻着她,让苏州浑身不舒服。
呐,杜流氓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要脸。
苏州低下头,避开杜如梦的视线,进隔间换下戏服。
杜如梦和邢师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眼睛在看不见苏州之后就转到梁小月身上。她眼神隐晦地闪烁了一下。
“杜小姐,这几天在忙什么呢,怎么没来看我们苏州?”袁媛也打趣杜如梦,她不是瞎子,在杜如梦进来之后眼睛一直粘着苏州她可是看得真真的。
杜如梦轻笑:“我能做什么呢?”
“真有意思,约翰先生来的这几*你都不来,你来的时候恰好约翰先生就不来了。”邢师妹抿嘴笑,拿眼睛看了一眼袁媛。
“哦?”杜如梦笑渐渐少了不少,她敛眸道,“都是来找她的么?”
她,说的是苏州。
“是呢,”邢师妹点点头道,“约翰先生虽然听不懂越剧,但是每次苏师姐有场他就会来。来了就在杜小姐你原先坐的地方一坐半天。”
听不懂还场场必到。
杜如梦脸色不变,有些漫不经心地笑:“这样啊。”
苏州刚好出来,手上搭着件风衣。
杜如梦看着有些眼熟。她看着苏州走过来,风姿绰约,她很自然地接过苏州手里的外套,和袁媛、邢师妹告别。
两个人并排离开,又遇上了唐杰。
唐杰抽着烟,站在园里,看到杜如梦就扔掉了烟头,恭恭敬敬地喊她:“大小姐。”杜先生最近在大量调集军火,唐杰偶然听到消息都暗暗吃惊,只想能巴结一下杜如梦也是好的。
杜大小姐:“唐经理。正好,我有件事想问问唐经理。”
“大小姐说了就是,我唐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杜如梦扯住要离开的苏州,笑道:“你等等我。”又对唐杰说,“唐先生,你和日本人很熟吗?”
唐杰沉了脸,警惕地看着杜如梦,笑容勉强:“杜小姐说笑了,鄙人怎么会和日本人勾上线。杜先生是哪里听来的谣言?”他心虚,以为杜如梦是杜先生授意的。
杜如梦摆摆手,虚伪地笑:“不不不,是我个人比较好奇而已。既然是谣言也就罢了,是我唐突了。”
“诶,哪里的话。”唐杰笑眯了眼,“大小姐没有什么事的话,恕唐某不送。”
看着杜如梦和苏州离开的背影,唐杰脸色阴沉地隐约露出狠色。“一个女人罢了,翻不出什么大浪来。”他又想到杜如梦近来的风声,冷笑道。
出了戏园,苏州挣脱了杜如梦的手。
杜大小姐顺势收回了手。她和苏州默默地走了一段路。
苏州停下来,转身道:“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跟你回家啊。”杜如梦理所当然的口吻。
“大小姐,你家司机在等你呢。”苏州指着跟在她们身后远远缀着的车子。那是杜家的车,一眼可辨。
杜如梦看也不看,拉着苏州道:“我要跟你走。你不上车,我也不上车。”
很想叹气的苏州无奈地不搭理大小姐的任性。她要走着回去。
“……”大小姐默。其实她觉得苏州才是那个任性的那个好不好。
两个人较着劲一前一后地走。
苏州看见从银行出来的约翰,上前打招呼:“嗨,约翰。”
大小姐脸色不虞,她走到两人身边,扫了一眼衣冠楚楚的约翰。“你怎么在这?”
约翰绅士地邀请:“今晚我请苏州吃饭,本来想等下去接你,没想到你终于出现了。我可否请两位女士今晚一起进餐呢?”
原来苏州一出门就奔这里还不坐车,就是为了和约翰见面。杜如梦一肚子火。勉强把火压下去,她笑得不动声色,点点头:“地点我定,菜式我定。”
于是,本该是杜大小姐计划好的两人晚餐变成了三人晚餐。
杜大小姐是一个很喜欢热闹的人。但是她现在显然很不喜欢热闹,尤其是看到约翰绅士地先她一步为苏州拉开了椅子,两个人相视一笑的场景。
大小姐抓着刀叉的手一顿,眼里冷冷的眼神刮着苏州。
胸脯起伏大了些,看起来好像肚子里团了一团气。
上菜之后,大小姐伸手要取苏州的盘子,约翰却更快一步拿走苏州的盘子,细细地帮苏州切割半熟的牛肉。
大小姐的手空了,有些意料之外,盯着约翰温文尔雅的笑,脸色阴沉沉的,有些山雨欲来架势。收回手,大小姐取来红酒,给苏州面前的高脚杯倒了一点。
不多。猩红血色的酒液在晶莹剔透的高脚杯里卷起一个弧度,像极了暴风雨时排山倒海的浪潮,狂风暴雨翻涌汹汹。
而后,渐渐归于风平浪静。
苏州见到大小姐一直盯着酒液出神,眼底酝酿着汹涌澎湃的愤怒和隐忍,握着刀叉的手捏得指尖泛白。
她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不喝酒。”
杜如梦抬头看她,笑了一下,意味不明,似乎是讥笑,又似乎不是。她妩媚的脸加上那抹笑,让苏州心跳快了一拍。
杜如梦说:“这杯,你喝么。可是本大小姐亲自给你倒的。”纡尊降贵的不屑,透露着杜如梦十分不高兴,也透露杜如梦试图通过语言上,给苏州施压。
真是气急败坏了。
苏州还没有回答,约翰就打断道:“女孩子,不便多喝。”
苏州也没有心思喝,既然约翰挺身而出了,她也顺着话说:“改日我再陪你吧。”
杜如梦的笑没有消失,仿佛不以为意,端着酒杯,透明的玻璃和白皙的指骨相应和,不知是那双柔荑的白衬得玻璃酒色更妖娆,还是酒色玻璃陈得柔荑更有韵味。
她收回手,将杯口放在鼻尖细细嗅,垂下眼眸,抬手秀气地抿了一口,久久不语。
苏州频频回头望着杜如梦,颇为心不在焉地和约翰交谈着。
“苏州,我们大使馆想要请你去唱戏。”约翰瞧了一眼默然不语的杜如梦,向苏州提出邀请,“一场戏,十个大洋。”
十个大洋?苏州吃了一惊
?
☆、第八章
? 和杜如梦走出逸仙楼,杜如梦满面笑容,让苏州没看出什么问题。
两个人无言以对,让苏州还有些不大习惯。
苏州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刚才,当着我的面你们用我听不懂的话在交谈,这可算有失礼貌。”
杜如梦停下脚步,敛了笑,看了看她,点头说:“对不起。”她的目光深邃,噙着和大小姐性情不合的温柔,有似乎还带着愧疚,一眼里,千言万语难以言喻。
不像是为了之前用英语交谈的失礼行为而道歉。
苏州愣了愣,继而嘴角扬起一抹笑,用轻缓的语气道:“那你教我吧。”
“嗯?”杜如梦不明所以,继而恍然大悟,真心笑了,颔首道:“嗯。好,我教你。”
又走了一段路,杜如梦突然说:“你……”她停住话头,心思转了千百遍。
“嗯。你说,你想说什么?”苏州侧脸看她。
“没事。”把话吞回肚子里,杜如梦改口道,“我知道你明天没有事情,这样吧,我明天我带你去看话剧好么。”
苏州又想拒绝。
杜如梦说:“你先不忙拒绝我。姐姐上次拒绝了我的邀请,这回再拒绝我,我会伤心的。”虽说是伤心,可苏州在杜如梦脸上也看不出多伤心。
也罢,应她一回就是。苏州想。
苏州答应了。
杜如梦是开心的,只是意料之外没有雀跃,只微微一笑,表明自己很高兴。
她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了一颗梨。
递到苏州面前,苏州没接。
苏州摇头:“我不喜欢。”
杜如梦不勉强,收回了手。她今天的份已经送出去了,现在这颗本就是多出来的。既然苏州不爱,她不强求。
“我喜欢。”杜如梦把玩着。
“你……”苏州抿了抿唇,顿了一顿。
“什么?”
“为什么要送我梨?”她还是把话问出来了。
“这个啊……”杜如梦漾开笑,看着被吸引了的苏州。
她慢慢凑近苏州耳畔,轻声道,“因为我,想要你一世不离。”
昏黄的路灯把两个靠近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黑夜则把两颗靠的很近的心遮掩在黑暗中,渐渐靠在一起。
虫鸣车笛,也惊扰不到这个小小的世界。
这个,美好得一塌糊涂,没有第三个人的世界。
第二天,苏州早早就被杜如梦拉出去,到天蟾舞台看梅兰芳的《霸王别姬》。梅兰芳在此时已经是家喻户晓的名角,即使不在京剧这行里,也没有人是不知道梅兰芳的。
坐在上海最出名的剧院里,苏州听着耳边交口不绝的称赞声,环顾爆满的位置,各种各样的人物,嬉笑怒骂,她蹙眉凝思。
“姐姐,你看。梅老板的虞姬,神态自然,莲步轻移,因为没有一句唱词,全得靠举止神态演绎。”大小姐饶有兴致地点评虞姬舞剑,时不时和苏州说两句。
苏州知道,像梅老板这等名角,自然是定好的。京剧和越剧不一样,京剧的扮相是需要浓妆的,一化妆,不论是谁,粉墨登场,一亮相,都是一种京味。且虽说京剧也是戏剧,可京剧算是文雅的东西,和越剧截然不同。越剧多少有“粉戏”,即下流的戏词动作情节。苏州也唱过粉戏,毕竟为了活下去,戏子是别无选择的。
所谓,戏子无情,□□无义,将戏子□□相提并论,也不是没有道理。京剧的文雅是戏曲的上等,越剧的粉戏则是戏曲的下等。所以唱越剧的苏州,也不过是下九流中的下九流。苏州不愿和杜如梦牵扯,原因里自然也有这点。
她不想成为大小姐的女宠玩物,她有她的清高。虽然清高在越剧行里就是笑话,甚至清高的人还算是个异端,可她就是这样。不然唐经理提出要捧红她,她若是真愿意,早就答应了,委身唐杰说不定能过上好日子,也不必落到了处处被唐杰为难的境地。
想到最近唐杰让梁小月唱粉戏,越来越露骨,苏州就忍不住想要去找唐杰。可她没有办法,梁小月已经跟了唐杰,如今再插手,没有什么立场。
苏州心不在焉,杜如梦看在眼里。她叹了一口气,“姐姐,和我出来看戏,有那么勉强么?”
是挺勉强的。苏州一向很诚实,但是看到杜如梦眼里的黯然,她就不忍心了。转移话题道:“不是要带我去话剧么,怎么来看京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