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看了一眼苏州,忙跟上大小姐。
苏州也没有心情安抚梁小月,她看着大小姐趾高气扬地走掉,心里很酸涩。有一种闷闷不乐的感觉,也有不安和失落感。她对梁小月道:“小月,我们回去吧。”
有些心不在焉地走了。
梁小月看着苏州走掉的背影,她张了张嘴,似乎是想喊住她,但是见苏州恍惚的样子,突然有些无力和慌乱。
大小姐走掉的样子占据了苏州的心神,梁小月和她即使是重归于好了,可是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她们之间,已经多了一条裂缝。
梁小月是想不屑地嘲笑一下大小姐这么像落荒而逃的离开,她很高兴苏州对她的维护,可是她又无法嘲笑出来。
她觉得,大小姐挺好笑的。
苏州也挺好笑的。
她也挺好笑的。
她们简直就是个笑话。
尤其是她。
她才是个真的笑话。
那又怎样呢?
大小姐始终是失败的,只是她也赢得不漂亮而已。
她追上苏州,两人走着要回名园。
静静地走着,十一月的夜,有些冷。苏州低着头,慢慢走着,没有说话。
“阿苏,你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苏州抬起头,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情,“也许有吧。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和我喜欢的人,脱下这身行头,找个地方,两个人买间小屋,一块土地,过着像姆妈她们一样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必强颜欢笑,不必以色侍人,不必唱曲演戏,平平淡淡,简简单单,这样就好。”
她的眼神有些虚幻,仿佛在憧憬着她说的愿望。
她偏过头,目光灼热地问:“那个人,我一直希望是你。小月,我一直希望是你,你知道吗?”
她终究是说了。
这个不算秘密的秘密,她还是说了。她知道这个愿望永远也不会实现,或许会实现,但是愿望里的那个人,不可能是梁小月。可是她心里还是残留着一点点的希望。
她觉得自己真像赌徒。
而且是个死心眼的赌徒。
只会压一个注,一直是这个选择。明明,明明大小姐对她的喜欢,足足比梁小月的喜欢更加喜欢。
可能是得不到的,才会她念念不忘吧。苏州心里不禁自嘲道。
梁小月下意识避开她的话,说道:“你这么年纪轻轻,而且才刚大红大紫,上海新星,越剧皇帝,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阿苏,你还记得我们来上海时说过的吗?我们要闯出名头来,我们要成角儿。”
苏州收回目光,嘴角的苦涩沉重地难以勾动。意料之中的回答,让她失神片刻,才轻声道:“是啊,我们要成角儿。”
她仰望星空,却发现大块的黑色布遮掩住了所有希望所有星辰,高楼大厦的灯光企图在黑色的布上争先恐后地印上一种诡异的光晕,霓虹灯闪过的字体已经模糊不清,只剩下轮廓白色的光晕,和红色字体像滩溅上去腥臭的人血一样。
车子在一排排拥挤空间你追我赶,惊恐地逃逸,后边的大厦巷口张着黑漆漆的血盆大口吐出一辆辆飞奔逃走的车,而前面的建筑之间裂开的缝隙通道,则把这些赴死的食物吞咽下去,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她有些发昏地想,她是活在一个怎样的城市?这个城市竟会吃人!是怪物吗?可她觉得自己更像是个怪物,而且是个曾经幻想着想要当一份更好更美味的祭品的怪物。她把她的青春和爱情都献祭给了上海,上海这块不知掩埋了多少尸骨发臭的土地,她安眠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情被作为祭品,亲手奉上给比她更高等的怪物。
而她现在,也要被当成一份祭品,献上祭台。所有人眼睁睁看着她万劫不复,流尽鲜血,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如果,梁小月肯说一句愿意。
如果可以,她就不会赌输了。
她恍惚间听见自己说。
“小月,我多希望你说,‘我可以是陪你天涯海角的那个人。’”
不觉中,她已泪流满面。
?
☆、第十八章
? 也许有时候年轻的爱情总是刻骨铭心,又也许只是以为深重的喜欢就是爱情。青梅竹马的戏文唱不尽的生离死别而后的终成眷属,梁山伯和祝英台再怎么被迫分开,最后还是化蝶双飞,她以为她是梁山伯,也以为梁小月会是她的祝英台。
可惜,好像并不是这样。她想成为梁小月的梁山伯,梁小月却偏偏不愿为她做祝英台。
梁小月掩盖住眼里的复杂,她转身当作没有看到苏州的眼泪。
梁小月说:“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有时候失望被重复,期待反复落空,也就自然麻木了。
既然苏州还爱着她,那就这样吧。她不舍得放掉自己的越剧生涯,她也舍不得日益和她彻底疏远的苏州。她怎么可能看不到苏州在她放手转身后一刹那眼里翻滚的情绪?有凄然,有释然,有毅然决然。
如果放弃一切,苏州却发现自己更爱大小姐一点,那对梁小月来说无异于是灭顶之灾。绝自己的后路,那不是梁小月的风格。
苏州有她这么平凡的愿望,但梁小月也有她不平凡的理想。她不认为苏州会死心塌地只认定自己一个人的人,万一……
两个人靠近的影子被灯火辉煌的城市越拉越远,不知不觉慢慢分开。两个影子作伴而行,却更比形单影只还要冷清。
杜如梦从身后的阴暗角落走出来,昏黄的路灯投在她的睫毛上,一颤一颤,秋水明眸里是深沉的温柔。她站在冷风中,把整个人包裹在火红色像凝结的鲜血的大衣中,精致的脸庞上,带着浅浅的微笑,媚而不俗。
“姐姐,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该故意说那样的话,不该设计你,想要试探你和梁小月。也对不起,原谅我不能放过梁小月了。
大小姐嘴角一勾,眼睛微眯起,危险而魅惑。
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日国民政府宣告迁都重庆,杜家一部分随着国民政府转移到重庆。
第二天。
一大早,苏州刚洗漱好,打开门就看见院子里站着大小姐和她身边的保镖队队长阿四。苏州下意识看了天空一眼,平常这个时候的大小姐都还没有醒。
目光落在大小姐身上的暗红色大风衣,大小姐看起来昨晚应该是没有回杜家的。如果她没有回去,难道昨晚是在这里守了一整夜?
大小姐没有在意她奇怪的眼神,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似的,露出笑容来,走上前去,道:“姐姐,你醒了?没吃早饭吧?”
“你昨晚……”
大小姐拉起她的手,笑嘻嘻道:“我知道你没吃,我刚好也饿了,走,我们吃饭去吧。我刚从逸仙楼来,正巧你醒了。”
不由分说地带着苏州走。
“哎……”
逸仙楼。
大小姐拉着苏州进了三楼贵宾间,里面早就有人伺候着了。苏州落座后,大小姐才坐到她身边。
服务生俯身行礼,端上菜肴。
“第一道玉钩白玺,玉钩的豆芽要掏心灌鸡汁,白豆腐取正心,过汤处理。第二道凤凰浴火,三块萝卜用九十刀,萝卜选取的是今早地里刚取的,以秘制汤汁浇淋,小火蒸煮。第三道锦绣长安,土豆丝是每块土豆截取口感最好部分细切成丝,青菜是摘了嫩心的。第四道一命相连,藕是只取幼藕三截,每截填以酒浸染的桃花,莲子也是特制的。第五道……”
摆完菜,又上了两碗七色彩虹粥。
大小姐摆摆手,不让服务生继续说话了。
她夹了一筷子莲藕放到苏州碗里,笑了笑说:“吃饭吧,等会儿,我还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苏州不动筷子,看着她。
她也不在意,自己用象牙筷子夹了一块豆腐,刚想吃进去,突然想到以前曾经和苏州一起吃饭,那道让苏州尴尬的豆腐。现在……
她低下头,垂眸挡住眼里的失落。嘴里滑嫩的豆腐却索然无味。她勉强咀嚼了几下,就胡乱咽下去了。
苏州也动了筷子。
两个人不说话,静静地享用这顿奢华的早餐。
吃了一会儿,大小姐突然停下来。她蹙着眉心,拿起一边叠着的餐巾,把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
“今天的七色彩虹粥,是哪个厨子做的?”放下餐巾,用汤匙搅拌着粘稠的七色彩虹粥,偏头问服务生。
“是……”
“我不管是谁,”大小姐打断服务生的回答,端起七色彩虹粥,冷笑道,“里面放置的玉米多了八颗,而且今早的玉米明显过老了,这碗粥,如果是你们招牌主厨做的,那么他今天应该好好休息一天。如果不是,那么这位厨师可以考虑去给普通食客做饭了,给VIP客人做饭都能做成这样,我们是花钱买失败品?”
苏州停下筷子,说道:“今天应该不是主厨做的。大小姐不喜欢吃蒜,今天这道锦绣长安的蒜并没有用蒜汁勾芡,而是用蒜头,用蒜头却没有把蒜块捡干净。”
说完大小姐看了她一眼,轻声笑了。看着服务生满头大汗,她心情甚好地说:“下次注意一点吧。”
“是是是,给杜小姐和苏老板的不便我们深表歉意。”
和苏州走出逸仙楼,街上人已经很多了,来来往往,还有背着枪的士兵,受伤的伤员,买东西的小贩。
太阳升起来,光芒四射,温度却无法给人一点暖和。
大小姐拉着苏州走,阿四跟在后面,不远不近的距离。
大小姐说:“昨天晚上,你生气了吗?”
苏州摇摇头,鼻尖呼出的热气在眼前升腾成雾。她说:“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大小姐挑眉。你是习惯了我的无理取闹,还是习惯听到这样伤人的话?或者是习惯了维护梁小月?
她默默地把到嘴边的道歉咽下去。
“姐姐,你那么维护她,你知道么,唐杰在半个月前,给我送了请柬。”大小姐停下脚步,似笑非笑道,“她要成为唐杰的姨太太了。”
“大小姐。”苏州脸上面色不变,她说,“你想做什么?”
大小姐认真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
一辆车呼啸而过,苏州只听见了前半句,后面的半句话被嘈杂的声音阻隔了,没听到。只看见大小姐红色的唇瓣动了动。
“你刚才,说了什么?”
大小姐目光闪烁了一下,她勾起唇角,眼底是苏州不懂的光芒。她说:“没什么,本大小姐是想让你知道,本大小姐对你一心一意,可没有要出轨的打算。”
苏州望着她。她轻轻抿了唇,良久,移开目光,叹道:“大小姐,不是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吗?”
“嗯。”点点头,拉着她走。
……
“大小姐,你想做什么?”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比她,还要更爱你。”
……
“哎哎,快看,那不是杜大小姐和苏老板嘛。”
“赵老板可是吩咐我们要跟好这两人,嘿嘿,等会照片要多拍几张,赵老板说了,杜大小姐和苏老板的亲密照,一张值一块大洋呢!”
“快快快,我们跟上去,千万别被发现了。”
阿四回头扫了一眼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快步上前附耳在大小姐耳边道:“大小姐,果然来人了,两名小报记者,应该是赵老板的人。”
大小姐点点头,也没有回头,凑到苏州耳边道:“等会儿,袁媛会和邢师妹在教堂等我们,约翰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