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去教堂?”苏州问。得到大小姐的肯定,她淡然一笑,说,“大小姐,你信上帝吗?”
不信。信什么上帝,每天醒来祈祷让苏州一天多爱她一点,然而并没有,每天晚上睡前祈祷让苏州每晚进梦里圆她一个美梦,然而并没有。
她求遍了上帝圣母玛利亚耶稣玉帝太上老君墨子孔子老子孙子,至今都还未能完成她的心愿,现在还面临大劫,指不定哪天苏州就傻傻跟梁小月滚一起了。
“那你信什么?”她还真没见过大小姐有什么信的。
“我信你啊。”
我信你啊,因为你就是我的信仰。
大小姐甜蜜的情话接得顺口。
“……”苏州哑口无言。
大小姐已经两三天没有不要脸了,这么久还真让苏州不习惯。现在恢复了油嘴滑舌,苏州反倒心安。
人嘛,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动物。明明就是觉得很花言巧语,应该是让人讨厌的,可是苏州没有一点讨厌,只是微微地愣住,心里猛然被化成一滩蜜水,甜得不可思议。
大小姐真的在英国没有喜欢过人吗?她心里这么想,不知不觉竟问出声了。
“当然没有,不只是在英国,在美利坚和法兰西都没有。只有在中国,我遇到了一个人,一见钟情了。”大小姐郑重道。她很重视这个回答。
一见钟情。苏州把这四个字含在嘴里,慢慢咀嚼。
一见钟情的大小姐。
很不正经的大小姐。
温柔体贴的大小姐。
霸道任性的大小姐。
妖娆妩媚的大小姐。
大小姐。
能被大小姐喜欢上,应该算是一件很荣幸,很幸福的事情呢。
那么她呢?
她对大小姐呢?
大小姐给了她尊严,给了她宠爱,给了她迁就,给了她一个“无所不能”的能力。从没有一个人能像大小姐这么对她,也从来没有谁,可以给她铺天盖地的感动,把整颗心都填满,快要爆炸。
那么骄傲的大小姐,给她的是数不尽的妥协。
她想,除了大小姐之外,再也没有谁会这么对她用心良苦了。一次次拒绝和逃避给大小姐回应,可是大小姐还是毫无理由地坚持。
她好心疼大小姐为了她流眼泪,说愿意当梁小月的替身。她也好心疼,每次拒绝大小姐,大小姐笑着的眼睛满满是失望。
她不值得大小姐这么为她。
不值得的。
苏州低头看着大小姐紧紧扣着她手的手指,垂下眼帘掩盖了自己的悲伤。
“怎么突然不开心了?”大小姐轻声问她。打开车门,让她上车。
苏州闷闷不乐。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摇头。
司机开着车,放慢了速度。大小姐看着苏州被晨光度上一层淡淡光芒的脸旁,那轮廓勾勒成淡黄,细小的绒毛被光照得柔软,苏州看着她的目光也柔软得一塌糊涂。
大小姐突然说:“等下到了教堂,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不等苏州张开拒绝,她又说:“就当是,我向你道歉的礼物。如果你不接受,就说明你还是在意我昨晚说的话。”
虽然不知道礼物是什么,但以大小姐出手的习惯,绝对不下上百块钱。好在杜家有钱,还养得起大小姐。
大小姐每个月从杜家账房上都要支走一千块零花钱,衣服首饰香水口红全部都要外国进口,出去吃饭,每顿都得像早上那样,精雕细琢,精品佳肴。去玩乐的地方不是非富即贵,就是上流高门,奢侈对大小姐来说,也不过是理所当然。
何况大小姐在英国那种地方呆习惯了,外国的地方消费可不比中国。再有,别的贵妇小姐们有钱的比大小姐出手阔绰的不是没有,却没有一个会像大小姐这样,一掷千金。
想到大小姐送来的那二十套行头,苏州感激有之,不悦有之,她觉得大小姐从认识她之后,就开始学会了挥金如土的生活习惯。
据她略略算了算,大小姐除了从杜家账房上每月支走的一千块,杜太太还时不时“接济”一下穷得吃不起饭的大小姐,正常一个月大小姐光吃喝玩乐就会花掉六七百,在大小姐看来,这还是她“节俭”了。
剩下那些钱呢?对,大小姐还喜欢收藏各种茶杯酒器和花茶。她记得大小姐书房里那一大堆不知名的茶叶,还有大大小小堆满的茶具酒具。
苏州无声地叹息。所谓千金小姐,不外如是。所以,她绝不可能和大小姐在一起的原因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个,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到了教堂下车,果然在教堂前见到袁媛和邢师妹。
邢师妹骑在一辆银色的脚踏车上,歪歪斜斜,控制不好单车,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踩踏着脚板。袁媛则背着手站在一旁,脸上噙笑地观望着。看到邢师妹要跌倒时,她挺直背,身体稍稍向前倾,伸长脖子,粉嫩的唇微微张开,“哎”了一声,等到邢师妹有惊无险地骑稳之后,又放松下来,微微一笑,阳光照在她青春的脸上,美得让人发怔。
苏州看得有些怔住。其实袁媛很少会像这样全神贯注地注意一个人,也许是因为袁媛和她搭档的原因,她和袁媛很要好……至少,在梁小月之后的搭档里,袁媛是她在戏班里和邢师妹最好的朋友,所以她对袁媛算是有些了解。
袁媛是个很有素养的人,虽然是穷苦人家出身,可是却有大家闺秀风范。她见识远,知书达理,又有主见,能隐忍,虽然苏州是头肩,性格也清高,但不是目中无人,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同乡。她相信,只要假以时日,袁媛一定会比她红,一定会。
可是袁媛却有一个很致命的弱点。也许袁媛自己也察觉了,也许袁媛没有发现,她看着邢师妹的眼神和看别人的眼神不一样。
那种眼神,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深厚。其实一开始袁媛和邢师妹来戏班的时候,还不明显,只是经过上次日本开战,便厚积薄发,爆发出来了。
袁媛是那种会把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的人,如果有一天,邢师妹要嫁人了,或者邢师妹有什么事情了,袁媛在心里多年积累的压抑,爆发出来不知会是怎样。也许是疯魔了,也许是毁灭了,也许,可能会让她崩溃。
外表看起来越是温和的人,内心越是百毒不侵,外表越是刀枪不入,内心却尤为柔软。苏州是如此,大小姐是如此,袁媛尤是如此。
担心袁媛什么呢?她自己和大小姐的事情,还乱成一团。她早下定决心要和大小姐只做姐妹,可却一次次违背自己。
她是想当个相敬如宾的好姐姐,但大小姐可从来都不打算准备做个相亲相爱的好妹妹。她们毕竟没有血缘,大小姐对她的心思又那么明了。
“你们来啦。”邢师妹停下车,抬头见看到两人,打招呼。
袁媛也回过头来,微笑着迎上来:“阿苏,大小姐。”自从上次名园见面后,袁媛和大小姐、苏州两人更加亲近了。
邢师妹牵着车走过来,头上密密的汗渗了出来,脸色红润,呼吸间,雾气弥漫。“大小姐,这车真好。”
苏州视线落在一个标志上。这个标志在单车品牌上不常见。并不是因为它默默无闻,不为人所知,反而是因为这个牌子很贵,很出名。能够买的人必然是又身份的人,身价高贵,高官名门。
袁媛递上自己干净的帕子给邢师妹,一边和苏州交谈:“以前你不是说不想和大小姐一起坐轿车回园子吗?喏,大小姐为你一句话,特地让约翰先生从英国托运了单车来给你呢。”
这个年头,自行车还没有流行开来,但国民党政府已经给一些部门配备了,算是公车,而民间也开始有零星的自行车。骑自行车,是要牌照的。自行车的法律条规比轿车的法侓法规还要严格,还有专门检查自行车交通的巡警队呢。
一辆自行车的价钱在两三百块以上,好的要几千块钱。单车还要以英国的最为出名,英国单车轻巧,单车车型分为男车坤车,坤车是专门给女性骑的,这辆车全身银色,车铃清脆,车座还是真皮,看起来应该也上千了。
大小姐手搭在车把前,含笑回头对苏州说:“‘兰翎’定制单车。车骨架以最好的材料打造,上面的银白,是一块块的银子融上去的。怎么样,喜欢吗?”
“银子?”邢师妹目瞪口呆,和袁媛相视一眼,均从对方眼里看到七个字——好败家的大小姐。
这么说,这辆车起码要三千块钱左右了?苏州挑眉。从今天早上开始,大小姐就在她面前各种花钱,这是做什么?
“大小姐,你这么有钱,不如捐给需要的人好了。你知道我们为了请大老板们捐款,唱了多少场戏,多累多苦吗?”苏州并没有像大小姐想象的那样高兴地去牵车,站在原地连动也没有动。
大小姐有些尴尬。
袁媛忙打圆场:“阿苏,大小姐她是为了你……”
“为了我?”苏州嗤笑,“大小姐,你是大小姐,我不过是个戏子。除了这幅皮囊还能入你的眼,其他的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我不愿做妲己褒姒,你也不是纣王幽王。你是看不起我,还是太看得起我?”她最讨厌大小姐每次都要那么强势介入她的生活。
本来苏州也不是这么敏感,只是昨晚大小姐说了那么过分的话,她心里还是处于一种防备状态,而大小姐主动示好的高级自行车,却触碰到苏州心里那根弦。
袁媛一惊,看向大小姐,不出所料地看到大小姐的脸阴沉了下去。
“姐姐,”大小姐望着她,“你就是这么看我杜如梦的?”
苏州发觉,大小姐那张妖媚勾人的脸露出无喜无悲的表情,那么认真,隐隐带着不容亵渎的威压,失去了媚气,多了果决。她不禁有些后悔自己怎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刚想说什么,却见大小姐脸上的神色一缓,变得纵容。
“我从没有看不起你,我把你放在我心里,不敢怠慢你。别说是为你打造一辆微不足道的自行车,就是像汉武帝一样金屋藏娇,我也愿意。谁让我姐姐,这么漂亮呢?”她绽开一笑,瞬间冰封解冻,万物回春,脸上又是她熟悉的妖娆。
她的笑很美,有种以西洋画为底,古墨画手法的美。丹凤眼眼尾略略上挑,细眉长收,显得有些勾人,眼里还流淌着光彩,一点盈盈水波,仿佛里面的柔情笑意都要漾出来。配上那张瓜子脸,尖下巴,微微昂头,魅惑众生的狐狸精也不过如此。玫瑰色旗袍包裹着神秘的身躯,修长的腿小幅度曲起,白花花的大腿一眼可见,高跟鞋更是把她女人的魅力加倍展现出来。
袁媛曾经戏言大小姐,形容她是“谜一样的女人”。苏州想,大小姐确实当得起这个称谓。
她像迷雾一样,言语不能形容,只能见到她,肉眼凡胎地看到表面的她。即使生气,这张娇媚的脸,都像西子捧心一般的美艳。
?
☆、第十九章
? 不得不说,大小姐其实真的是个很难缠的人。
还没等苏州开口解释,她便化解了这场争端。当众被大小姐说得肉麻,而且旁边那两人还直勾勾看着她们俩,她就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大小姐揭过话题,对苏州说:“既然你希望我捐款,那么我下午立刻叫阿四给你送钱。你可别生气了,我这是在“惩罚”自己,弥补让你误会我的错误。”
邢师妹笑嘻嘻道:“大小姐一向有钱,而且我听说大小姐写的稿子赚钱了,不敲诈你一笔,也太对不起你杜大小姐的身份了吧。”
不知道苏州为什么会因为她花钱而发火,但是大小姐知道苏州对自己的身份很敏感,她只能退一步。
直到后来想起这件事,大小姐很后悔为什么自己当时那么迟钝,后知后觉。
不过现在,她也不想多谈,只点点头。
“约翰在礼堂等我们很久了吧,走,我们进去。”大小姐看了一眼苏州,也没有去拉她,自己转头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