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这大漠穷山恶水的,男儿生活尚且不易,更何况你我都是女子,当真可以安然到老?
冯嫽眉心一蹙,沉吟不语,只是怔怔地看着解忧。
解忧愧然低头,“都是我没用,不然嫽姐姐你也不会牵连进来。”
“只要你不怕,总能有未来。”冯嫽沉声说完,只是轻轻拍了拍解忧的手背,“若说女子柔弱,可这皮下骨总归有七分韧性,我偏生不信,我无法带着你在这大漠之中活下来,除非……”冯嫽涩然笑了笑,“你想认命了。”
解忧连忙摇头,道:“嫽姐姐,不是的,我是真的害怕嫁给乌孙昆弥,真的害怕!”许是说得焦急,手指的力量不觉重了几分,捏得冯嫽觉得生疼,“嫽姐姐,只要你不嫌我拖累,你带我去哪里都好,真的去哪里都好!”
“好……”冯嫽微微一笑,抬手轻抚解忧的脸颊,说得认真,“解忧,你该坚强起来,你要记得,你坚强起来,可比我厉害多了。”
“嗯。”解忧重重点头,定定看着冯嫽,恍惚间,想起当初在彭城的过往,这句话,她的嫽姐姐曾经说过。
那是十年前,解忧因为不愿学秦琵琶被祖父抓到,然后被老楚王责罚禁足练秦琵琶一月。解忧弹得手指沁血,心里的苦楚不知道究竟跟谁诉说,夜半歇息,只能偷偷抱枕哭泣,感觉这秦琵琶已成了她的梦魇,甩不掉纠缠她日日夜夜的梦魇。
“解忧,解忧。”
寂静的夜里,犹有三分稚气的声音在小阁外响起,那是她的小时玩伴,嫽姐姐。
解忧连忙起身,推窗瞧向窗下,只见一个纤纤身影提灯立在墙下,唯一不变的还是冯嫽那个温暖的笑。
只见冯嫽笑吟吟地将包扎好的五指对着解忧晃了晃,道:“秦琵琶确实不好学,你看我也一样苦。”
解忧噙了泪水,委屈尽数涌上心头,只见她吸了吸鼻子,看着冯嫽,“嫽姐姐,你怎么知道我近日在学秦琵琶?”
“我来找你数次,都告诉我你在闭门练习秦琵琶,我只有偷偷在这儿陪着你弹秦琵琶了。”冯嫽说着再晃了晃手,“我本来还以为你真的笨,学那么多日,曲子还是不成调,你瞧,原来我跟你一样笨,白日回去弹了几次,手指便伤了。”
“嫽姐姐是真的笨。”解忧忍不住笑了出来,说着,也对着冯嫽晃了晃手,“你瞧,我可是学了半月才破了手指。”
冯嫽瞧着解忧无邪的笑,自己笑意深了七分,“所以啊,解忧只要坚强起来,定比我要厉害多了。”
“嗯!”解忧瞧着冯嫽一样笑开了眼,两两相望,那是最初的感动,也是今下回忆中的暖暖记忆。
解忧已记不清楚嫽姐姐是从什么时候融入她的生命,她如今唯一记得的只是,她的嫽姐姐会一直一直陪着她,不管她的日子有多苦,都会陪着她一步一步走下去。
有这样一个人陪着,为何自己不能坚强起来?
解忧倒吸了一口气,对着冯嫽微微一笑,忽地抬起脸来,在冯嫽额上轻吻了一口,红着脸道:“嫽姐姐,有你在身边,我不该害怕,一点也不该害怕。”
冯嫽受宠若惊地呆呆看着解忧通红的脸,只觉得那些年的守候有了今日这轻轻一吻的回报,已经无怨无悔了。
忽地,只觉得马车一阵猛烈的颠簸,马车外响起了一声惨呼,车夫已中箭身亡,滚下了马车。
“戒备,有沙匪!”马车猝然停下,车帘被唐突地扯开,翁归靡探入头来,急声道:“公主殿下,安心躲在这里,不会有事!”说完,翁归靡拔出腰上弯刀转身迎向了沙匪。
雪亮的刀影瞬间飘过,让解忧觉得格外的刺眼,下意识地合上眸子,靠在了冯嫽身上。
冯嫽镇静地透过车帘缝隙瞧去,果然从沙丘之中跳出百余名凶狠沙匪,将他们团团围住。
就这些人,只怕根本不是翁归靡带来人的对手!
冯嫽快速评估了两边的力量,意识到什么似的掀起侧边车帘瞧向外面,还是一样的大漠,还是一样的沙丘,不一样的是,天上多了两只盘旋的飞鹰。
冯嫽蹙起眉心,暗暗思忖——匈奴若真想坏了乌孙与大汉再次联姻,就该知道,若是一次埋伏没有成功,再想偷袭就难上加难了。不该就这样找百余个沙匪来埋伏一下就完了,若是换做她是匈奴掌权者,最该做的便是让这个埋伏成为死局。
对了,还有骆驼,那些被买去的骆驼,又有什么用?
冯嫽还没想明白一切,匈奴的杀局便先她一步想到出现——只见和亲队伍的后面突然涌起一片黄沙,似是有百马奔腾,气势汹汹而来。
“不好,翁归靡,还有沙匪!”莫烆下令备战之后,待看清楚了那奔腾而来的是百余头骆驼,恍然道,“原来玉门关的好骆驼都被买走,是这些沙匪做的!”
翁归靡不是没有想到匈奴会动手,只是乌孙如今亲匈奴多一些,就算匈奴动手坏了和亲,于乌孙而言,不过是断了一次与大汉的联姻。只是,若是这样的事多了,今后乌孙便会成为匈奴的附属,日子会更加难过。
所以,不管是为了保护那个楚楚可人的解忧公主,还是为了乌孙未来的大局,这和亲之事万万不可耽误!
翁归靡当即弯刀一挥,道:“莫烆!速速护送公主驰回玉门关!”
“诺!”莫烆马上听令,刚欲跳上马车,赶车离开,却瞧见冯嫽已经坐在车夫位置,扯紧了缰绳,狠狠地抽了一鞭马鞭,趁着友军与骆驼骑兵混战的当口,策马绕开了沙匪,往来时的方向跑去。
莫烆大吃一惊,连忙呼道:“冯娘子,你要带公主去哪里?”
“将军先行殿后,嫽先带公主回玉门关!”冯嫽匆匆回了一句,只想将马车赶得更快,只有逃出这个地方,她与解忧才有未来,才有真正的相守。
“解忧,坐稳了,驾!”冯嫽又加了一鞭,车马飞驰而去,离大队伍越来越远。
解忧一手抓住马车车栏,一手拂开车帘,望着冯嫽飞马驰向的茫茫前路,心底的慌乱渐渐平息下来。
她的嫽姐姐果然守信,她的宿命终于有了这么一线生机扭转。
骆驼背上的黑衣人马上下令,“追!”
翁归靡当先飞身上马,带兵拦住了骆驼骑兵的去路,急声下令,“莫烆,速速去追上公主殿下,我料想这些人必有后招!”
“诺!”莫烆牵过一头骆驼,飞身上背,赶着骆驼朝着马车追了过去。
“找死!”黑衣人怒然大喝,“一个不留!”
“先问过我手中弯刀!”翁归靡不屑地说道,“列阵迎敌!”
毕竟是翁归靡精心挑选的乌孙好手,即便是面对这突然出现的沙匪,也没有落半点下风!
更何况,为了和亲途中顺利,大汉天子也备了百名御林军一路护送,如今公主安然离开,没有投鼠忌器的顾忌,应付这些沙匪绰绰有余。
只是,翁归靡心中最担心的还是解忧公主身边的那叫冯嫽的侍女,为何从第一次瞧见这个女人,他的心就觉得莫名的心悸。
这是个他看不透也猜不透的女人,可以看准沙匪包围尚未形成,如此镇静地带着公主离开险地,胆识已远胜世间男儿——留此人在公主身边,于乌孙未来而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第三章.残城
灰黑色的隼儿盘旋在天空之中,锐利的眸子紧紧盯着黄沙中那辆孤寂的马车,瞧着马车转过一个沙丘,钻入了风沙残蚀的废弃城垣之中。
这座废弃城垣不知道荒弃了多久,今日中午路经此处之时,翁归靡亲自带了人马在这里面搜了又搜,才放心让众人在这里歇息了一刻。
如今,或许是冯嫽与解忧甩开身后紧追之人的唯一屏障。
“冯娘子,快停车,身后已经没有匪徒了!”莫烆只觉得这一路的呼喊已经让他的嗓子燃了火,沙哑的声音从嗓中一次又一次吼出,都成了徒劳的风声。
莫烆看着马车绕入城垣没有再跑出来,索性不再呼喊,心底却狠狠地骂了一句,“大汉的女人真是麻烦,若是到了我帐中,定要好好教训你!”
骆驼在快入城垣的地方停下了蹄子,莫烆满腹怒意地跳了下来,大步沿着车痕寻了进去,没走多远,便瞧见了那辆停在残城中心的马车。
“这次终于听话了!”莫烆啐了一口唾沫,按刀走上前去,眸子已被烧得通红,早想好一会儿若是公主不出声,定要把冯嫽扛在肩上,狠狠抽她屁股十几巴掌!
“公……”莫烆才掀起车帘,脸色瞬间僵在了原地,只瞧见当中空空如也,车上的两人不知道去了何处?
“公主殿下,冯娘子,你们在哪里?”莫烆很快镇静了下来,低头仔细瞧了瞧脚下的黄沙,只瞧见两串凌乱的足迹朝着残城以北走去。
莫烆心头升起一丝狐疑来,“你们究竟是想躲开刺客,还是想逃婚?”莫烆越想越不对劲,当下按刀快步沿着足迹追去。
一袭深红深衣隐隐约约地出现在城垣的一角,莫烆认识那是解忧公主穿的大红礼服,远远瞧去,倒像是这两个汉家女人害怕极了,这才躲在城垣角落之中。
莫烆心头的石头略微放下了一些,铁青着脸走了过去,右手成拳贴在心口道:“公主殿下受惊了,末将……”
这话才说了一半,莫烆已经发现眼前的这件红衣并不是公主本人,而是公主本人留在这里的衣裳罢了!
“此处危险,请公主殿下莫要胡闹!速速跟末将回去与翁归靡会合!”莫烆彻底发了火,扭身茫然四顾,只想快些找到公主究竟藏身何处?
风沙声依旧,残垣断壁依旧,解忧与冯嫽的踪迹也依旧渺渺。
莫烆低头仔细看视地上的脚印,比方才马车附近的可谓是乱上加乱,哪里还分得清楚哪些是公主她们留下的,哪些是自己留下的?
“嗷呜——”沙狼孤寂而寒栗的声音忽然升起,莫烆循声瞧去,只见残垣之间,不时地跑出几头饥肠辘辘的沙狼,用一种渴求的目光紧紧盯着自己。
对于莫烆而言,沙狼实在是太熟悉不过的敌人,这几头狼不过是沙狼群的先头部队,若是不早些寻到公主与冯嫽,只要等沙狼群来齐了,他们三个只会成为沙狼的腹中食物!
“公主殿下,请速速现身,沙狼已出,我们要快些离开这儿!”莫烆焦急地不断大喊,可是除了引来更多的沙狼呜咽外,根本得不到公主与冯嫽的回应。
与此同时,躲在残垣背后的两人正悄悄地移向这座废城入口——
冯嫽紧紧握着解忧略微有些颤抖的手,坚定的目光一直看着废城入口处的骆驼,想要走出这片沙漠,必须要靠这头骆驼。
“嫽姐姐……”听到了沙狼的呜咽,解忧下意识地紧了紧冯嫽的手,她还记得冯嫽曾经跟她说过的那个故事,这些沙狼是可以连同伴都下口的畜生,是这个沙漠之中死神一般的存在!
冯嫽回过头去,对着解忧微微一笑,脚下的步子却没有停下一分,低声道:“不要怕它们,只要你比它们还凶,它们反倒会怕你。解忧,你还记得十三岁那年,我们在山上陷阱里看见的那头野猪么?”
略微昏黄的记忆随着解忧的仔细回想慢慢浮现心头,当年的野猪……
分明掉在了猎人设置的坑洞陷阱之中,根本爬不上去,却还不停地嚎叫着往上跳,殊不知它叫得越厉害,就越是让等待的猎人知道,猎物中计了,可以收获了。
那年解忧与冯嫽相约山中踏青,各自带了各自的随从,听到了这头野猪的嚎叫,觉得好奇,于是寻声找了过去。
“呵!好肥的野猪,咱们哥俩儿今晚可以好好喝上几盅酒了!”猎户哥哥立在坑洞边,激动地挥了挥手中的三角叉,得意地道,“你瞧这猪,瞧见我,都吓得到处乱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