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迎上了冯嫽的眸光,冰凉的身子只觉得温暖了起来,只是心底兀自对方才那个故事有三分余悸。
嫽姐姐,你该明白,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做不到下手伤害你。
更何况,时至今日,天地之大,我身边只有你一个人了。
第一章.玉门
瀚海无际,穿过玉门关瞧去,零星的碧色残留在沙海之中,愈往沙海之中,就愈少,荒凉得让人心凉。
出了玉门关,解忧与大汉就算是真正离开了。
马车之上,解忧眉心深锁,即便是有冯嫽在旁,她也笑不出来。在她眼里,这片沙漠就是地狱的入口,里面充满了未知的恐惧。
“出了玉门关,过了这片沙漠,很快就到乌孙了。”翁归靡淡淡说着,心底的不情愿也越来越浓。
“大使且慢,可否容公主在玉门关小憩一日?”冯嫽掀起了车帘,示意翁归靡往车内瞧上一眼,“公主似是身子不适,再赶路,只怕会伤了身子。”
翁归靡瞧解忧面容惨白,沉声道:“既然如此,我们先去驿馆歇息一日吧。”说完,手中的马鞭轻轻触了一下右大将莫烆,“再多准备些粮水,换几头骆驼,这片沙漠太平静,反倒是不安心。”
“嗯。”莫烆重重点头,他知道翁归靡向来行事谨慎,既然有担忧,就做好万全的准备才是。
“将军且慢,可否带嫽一同置办粮水?”冯嫽急忙下车,回头对着紧张的解忧轻轻一笑,“很快回来。”
“你?”莫烆愕了一下,倒是有些受宠若惊。
冯嫽徐徐道:“离了玉门关,就再也瞧不见汉家的物事,我想去给公主备些汉家的小物事,他日公主思乡,瞧一瞧汉家的物事,也是好的。”
“这个自然是好!”莫烆大声笑道,转眼瞧向了翁归靡,“只是……”
“你们去吧。”翁归靡深沉的目光落在了冯嫽身上,猜不透这个侍女心头到底想的是什么?有时候一个人若是考虑太周到了,反倒是让人觉得莫名的可怕。
“嫽……”解忧悄悄抓住了冯嫽的衣袖,这一路上幸得有冯嫽作伴,若是视线之中少了冯嫽,解忧心底的恐惧就会无限放大。
冯嫽回头对着解忧行了个礼,笑道:“公主莫怕,奴婢去去就回。”
“我不想一个人……”解忧不敢放手,声音都有些颤抖。
冯嫽轻柔地拍了拍解忧的手背,“公主在驿馆好生休息,睡醒一觉,奴婢就回来了。”说着,冯嫽满是深意地瞧向了翁归靡,“有翁归靡使君在,不会有事。”
“我……”解忧依着冯嫽看了看翁归靡,只得作罢,低声道,“嫽姐姐,早些回来。”
“好。”冯嫽点头,笑得让人心安。
“护送公主回驿馆!”翁归靡大手一挥,三百余人随着解忧的马车浩浩荡荡地往驿馆行去。
莫烆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冯嫽,笑问道:“你叫冯嫽是吧?”
冯嫽挺直了腰杆,施礼道:“正是。”
莫烆笑道:“你倒是一个很特别的汉家女子。”
冯嫽扬眉笑道:“将军也是个很特别的乌孙将军。”
“哦?”莫烆勒紧缰绳,倒是对冯嫽后面的话很感兴趣,“你倒是说说看。”
冯嫽笑道:“乌孙话我也略知一二,只是总觉得比汉话要难讲得多,所以只学了几句便放下了。这次瞧见大使与将军,只觉得汗颜,想不到汉话竟说这般好,反衬嫽吃不得苦,至今也只会几句乌孙话。”
莫烆哈哈大笑道:“汉家姑娘甚是娇弱,哪能吃太多苦?本将军与翁归靡自小就喜欢汉家一切,所以自小就开始学说汉话,这也算不得什么特别。倒是冯娘子你,本将军见过无数娇弱汉家姑娘,却还是头一次瞧见你这般的汉家女子!”
“这般?”冯嫽愕了一下,“嫽与其他汉家女子并无不同。”
莫烆摇头,“不同,很大不同。你看上去柔弱,却又不是真的柔弱,本将军反倒不知道如何讲了。”说着,莫烆挠了挠头,将手中马鞭往腰上一挂,伸出手去,“来,上马,本将军带你去置办粮水!”
冯嫽瞬间寒了脸,道:“既然将军自小学习汉家一切,就该明白,这样青天白日男女共乘一骑,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嫽有双腿,自会走去,将军不妨先行一步。”
莫烆看着冯嫽呆了眼,嘴角勾起一抹邪魅的笑来,自言自语道:“你真是个有意思的姑娘。”
冯嫽没有多说一句,只是沉默着对着莫烆行了个礼,转身便走。
“唉!冯娘子,等等本将军,本将军跟你一起走去!”莫烆笑着跳下了马,牵着马与冯嫽并肩而行,不时地悄然打量着冯嫽的侧脸,只觉得眼中的冯嫽越看越好看,心里不觉已甜丝丝地乐开了花。
汉家姑娘就算是生气,竟也是这般好看。
冯嫽心底隐隐觉得不安起来,莫烆的目光那般灼烈,她又岂会不懂其中含义?只是今日她必须要多采办些粮水,希望她赌的转机会出现。
莫烆觉察到冯嫽采办的多为粮水,不由得问道:“冯娘子,这粮水我已采办甚多,足够在大漠用上半月。”
冯嫽淡淡道:“汉家女子本就是水灵灵的姑娘,大漠风沙如此大,若不得每日清洗面容,只怕会生些疹子,到时候让昆弥瞧见了,扫了兴致,只怕你我都担不起。”
莫烆一惊,“你竟连这个都想到了?”
冯嫽停下了步子,笑道:“公主本就是为了乌孙与大汉永结姻亲,万世修好而来,身为侍女岂能不考虑周到?”
莫烆想了想,冯嫽所言也在情理之中,便没有再想下去,扫了一眼远处的骆驼商人,不由得喃喃道:“这些骆驼实在是太瘦!”
冯嫽往莫烆的目光瞧去,骆驼的记载她在书简中瞧见不少,如今也算是她第一次瞧见真物,也远比她所想的壮上太多,可是在莫烆口中,却成了太瘦。
“敢问将军,如何断定太瘦?”
莫烆得意地一笑,牵着马儿走近骆驼商人,不管商人什么异样的目光,指着骆驼的驼峰道,“这驼峰太小,尚且是小骆驼。”说着,又捏着骆驼的下巴,“鼻端无水,在大漠之中根本走不了多久,不是太瘦,又是什么?”
冯嫽悄悄记下了莫烆的话,无声点了点头。
莫烆正色瞧向商人,“还有没有其他成年骆驼?”
骆驼商人瞧他一身西域将装,也不敢得罪,只得哈腰道:“回大人,近日的骆驼都被商旅买光了,这才将这些小骆驼拿出来卖。”
“买光了?”莫烆不相信商人的话,一把揪住了商人的衣襟,“本将军需要十头,限你六个时辰内找十头来,否则,误了汉家公主与我家昆弥的大婚,瞧瞧你们的陛下饶不饶你们!”
“诺……诺……”骆驼商人连忙跪地求饶,想来想去,只能想想方圆百里之内还有没有其他商人能给骆驼。
冯嫽眸光一沉,心底似是思量着什么。
莫烆回过头来,看着失神的冯嫽,“冯娘子,你在想什么?”
冯嫽回神道:“没什么,只是在记方才将军说的,相骆驼之法。”
莫烆大笑道:“你若想学,今后在乌孙生了根,本将军可以教你一辈子!”这般直率的话说出,让冯嫽再次寒了脸。
“将军容嫽单独去买些女子用物,买成之后,马上就回驿馆。”冯嫽匆匆地行了礼,不等莫烆开口便快步离开了这里。
莫烆会心一笑,喃喃道:“汉家女子扭捏起来,倒是别有一番味道,冯嫽,是个好名字。”
大漠白日炎热,犹如金色沙海炼狱,到了晚上,却又成了天寒地冻的青色瀚海。
天上漫天繁星,玉门关中,星火点点,虽不如当初的彭城,却也是解忧最后可以瞧见的汉家灯影了。
小窗畔,解忧静默地趴在窗边,怔怔地瞧着零星的汉家灯影,不自觉地眼泪便滑落了下来。
“公主。”冯嫽推开了房门,端着饭菜走了进来,将饭菜往案几上一放,转身将门关好,又柔柔地唤了一个称呼,“解忧,该吃东西了。”
“嫽姐姐。”解忧回过头来,看见了冯嫽的笑脸,强忍的泪水终于决堤,“我们……真的可以离开这个地狱么?”
冯嫽笃定地点头道:“今日之前,我还不能确定,今日之后,我敢说,定有转机。”说着,冯嫽走近了解忧,轻柔地为解忧拭去了泪水,“我不是说了,就算要哭,也只能为了我。”
解忧抬手覆在冯嫽的手背上,紧紧贴在脸上,想要从冯嫽掌心汲取这唯一真实的温暖,“我想要自己不怕,可是我忍不住……”
冯嫽轻轻摇头,笑道:“若是哭有用,你就不必和亲乌孙,若是哭有用,我们遇到任何困境,哭上一夜不就过去了?哭,只会让女人更柔弱,不是么?”说完,冯嫽凑近了解忧,在她额上深深地印上一吻,“对你说的话,我从未食言,这一次,也信我,可好?”
解忧紧闭双眸,颤然点头,深深埋在冯嫽怀中,“嫽姐姐,我只有你一个人了。”
冯嫽环住她的身子,含笑轻抚解忧的青丝,却没有一句话,只是在心里默默问道:“你可知道,我也只有你一个人了?只为了这‘一个人’,我必须比你坚强,解忧。”
大漠无边,绵延不绝。
空荡荡的苍穹之中,忽然划空飞过一只灰黑的隼儿,发出一声尖戾的鸣叫,俯身冲了下来,消失在大漠之中。
第二章.沙匪
风沙打着旋儿游移在大漠黄沙之中,自打走出玉门关,视线之中只剩下了这极目尽是的荒凉。
“穿过这片大漠,那边有我们乌孙肥沃的草原。”解忧想起离开玉门关之时,翁归靡说的这句话。
大漠之外,会有草原,她穷途末路,会有柳暗花明的一日么?解忧侧脸瞧向了身边的冯嫽,想从她微笑的脸上找出更多的勇气。
冯嫽含笑不语,只是若有所思地轻轻掀起车帘一角,瞧向了渐行渐近的大漠沙丘,喃喃说道:“沙丘,是下手的好地方。”
“下手?”解忧一惊。
冯嫽点头,低头检视了一下袖中藏匿的匕首,又转头瞧了瞧准备好的干粮与满水的水囊,动手将干粮与水囊往包袱中一装,把包袱系在了背上。
冯嫽对着解忧笑了笑,“细君公主才殁不久,匈奴左夫人势力难得一家独大,是不会让汉家再和亲那么顺利。我想军须靡昆弥是知道这其中厉害,所以才会派了族弟来求亲。匈奴也不可太明目张胆地动手破坏,最好下手之地,便是这片大漠。毕竟这里龙蛇混杂,沙匪横行,若是和亲公主在这里死于非命,其实是谁也不用负责的。”
解忧恍然大悟,这场政治的牺牲,原来不仅仅只是她委屈下嫁便好,原来她的性命因为和亲已悬在了空中,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原本我还以为匈奴那边不会动手,可是玉门关内的骆驼被人提前买尽,足见今日穿越大漠之行并不太平。”冯嫽说着,握住了解忧的手,“既然匈奴不想你嫁,你也不想嫁,我们不妨顺水推舟离开这儿,出了玉门关,就不再是汉家天下,这大漠虽苦,可我相信我们总能找到一个属于你我的绿洲,相伴到老。”
解忧听得欢喜,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甚是不妥,“若是陛下下令搜查大漠,你我又如何躲匿?难不成要一辈子躲躲藏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