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刀默然离开。身影渐远。整个墓园只剩我和南楠两人。草木间听到小虫鸣叫,静得有几分凄凉。
“郑乐,如今我和父亲永隔黄泉。你满意了?”南楠冷冷地说着。声音却有几分发颤。一天下来,站在父亲墓前,面对六合会上下。往事一幕幕呈现,却偏偏支撑着装作镇定的样子。痛苦一点点沉淀下来,让人愈发无法承受。
我屈膝半跪在南楠身边,将酒斟满了,酒瓶盖上,摆在一旁。
夜风里,南楠的背影越显寂寥。似乎能看到悲痛在南楠身体里一点点膨胀,最后终于溢出。
“以前他在,什么都管着我。明明已经快三十岁的人了,他一直把我当孩子。所有脏事都不让我过问,小心翼翼护着我。那时候我不能理解。我生为他的女儿,难道真能跟六合会脱得了关系?可他不肯,固执地说不让我沾就是不让我沾。”南楠黯然道。
我心疼她。
南楠举杯饮酒,“现在我踏进来,才知道水有多深,有多混。或许您是对的,我不该走这条路,一旦沾上就再也洗不清楚。可是我不后悔回来,我不能然您枉死。我只后悔您在的时候不能多聊聊。如果当初我们沟通多一点……”南楠泣不成声。
我轻拍南楠,想要搂住她,却被挣脱。
“爸,你喝醉时老给我打电话,说很想我说对不起我。你给我讲我们二十几年来相依为命,六合会怎么一步步壮大。多辛苦,多不易。女儿不孝,没有好好听你的话,是我对不起你。女儿不要生活风光,不要锦衣玉食,女儿只想你回来……”
南楠眼泪直往下淌,一时哽咽。
我将酒倒满。握住南楠冰凉的手。
“爸……女儿不求别的,喝了这瓶酒,你会不会想起女儿,再跟女儿说说话。”
我揽住痛哭失声的南楠,
“别这样,山风大,这样哭太伤身。”
南楠回身看我,泪眼模糊,
“郑乐,我爸爸走了。再也不会在我们做|爱时给我一遍遍打电话。有时候我一个人呆着的晚上,很想有人说点什么。但是爸爸已经走了,这个世界就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了。”
“不会是孤零零的。以后我都在,你不会是一个人。”我抱住她。
“呵,”南楠苦笑着摇头,
“不,你不在。郑乐,就算任烽,即使我一点都不爱他,他也会在喝得烂醉时给我电话,跟我说他爱我。但是你什么时候说过呢?你什么时候给过我电话?你太清醒,太克制,要掌控一切。”
我觉得难过,说不出话来。
“郑乐,不能爱我是控制好的,爱我也是控制好的。明明是仇人偏偏一次一次出现在我面前。全是控制好的!喝酒,吃药,你都不会犯错。太可怕。就算说‘我爱你’也是清醒。你告诉我你自己有几分真心。你让我怎么相信?!”
“别这样。”她越是这样说,我越觉得头脑一片清明。我知道她太难过,知道她爱我,更知道她恨我。她没有办法相信我,也没有办法认定我说的全是谎言。我的爱在南楠那里是毒药是负担,若没有这些口口声声的爱,她可以杀我,更纯粹,就不会这么痛苦。
“从前我是下属,现在我是仇人。所有问题都是敏感。我们没有机会,没有希望,更没有什么婚约。我若不自制,随便哪一次错误的发泄,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加控制,那又怎么样呢?事情会背离规则朝着我想要的方向发展吗?我若不曾失控,怎么会爱上她。纵使我在明知深爱的情况下杀了她的父亲,我走到那一步,没有选择。
“所以你控制着你的感情,用它欺骗我。现在你赢了,还觉得不够彻底么?杀了我父亲还不够吗?我好不容易回来打算从头开始,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我也不想利用你,现在更不是图你什么……”不知道南楠是否还能听进去。“我真的很爱你。”
我这样小心翼翼太多怀疑的人,总是不自觉地隐藏感情,做人做戏早已分不清。原本不易信任别人也不易让别人信任,不是合适的恋人。何况南楠因我已经失去了这么多!我试图亲吻南楠使她镇定。
她猛然挣脱,退后几步,
“闭嘴!不要再跟我说什么爱!”
☆、血偿
纠结于是不是真心去爱这样的问题,本质上却是权衡值不值得原谅。原谅我们荒诞的岁月,原谅我的痛下杀手,原谅她的引狼入室。
月光下,墓碑前。南牧云的注视是一种审判。我和南楠一同受罚。
我们沉默下来。
“郑乐,看到父亲的墓你在想什么?高兴吗?满足吗?”南楠轻描淡写道。探身越过祭品,抚摸墓碑上南牧云的碑铭。
“你父亲……我也感到抱歉。”我靠近南楠。
“抱歉?人是你杀的,你说抱歉,现在在他墓前祭扫一下,就算事情都过去了?”南楠低哑的语声带着冷笑。
“我没有这个意思。一年前他是我仇人,杀了他,我的仇就算报了。现在他只是你父亲,我……”
“你就这般分得清。”南楠甩手给我一耳光,“当初呢?你不知他是我父亲?”
我忍住想说的话,或者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此时此刻,我的辩解都是火上浇油。只有南楠发泄够才算停止。
“知道为什么你能活到今天?因为没有人知道你是为了私仇亲手杀死父亲!畏罪自尽,堂堂六合会首领落得这么个下场。全都是因为他有一个愚蠢的女儿,明知道你是卧底,很危险,偏偏相信你的糖衣炮弹,甚至把你带回主宅!”
南楠眼泪止不住地坠下,浑身上下颤抖不止。
“南楠,南楠。”我把南楠抱起,
“不是这样的,和你没有关系。我不是为了进主宅骗你,那时候我说爱你都是真的。”
腰间有硬物,低头看,被手枪顶住。一个被抢顶着的人似乎不该再多说什么。我松开双臂。
南楠眼泪挂在脸上,睫毛一眨,又有泪水滑下。
她缓缓退后一步,
“郑乐,告诉我,你是怎么杀我父亲的?”
我皱眉,咬住嘴唇。枪口从我腰间沿着西装前襟滑到胸前。
“创口在右边的太阳穴。所以你用的左手吧?”南楠说着将枪交到左手。推开保险上膛。
山风一直吹,雪柳扫过墓碑,漂浮起来。
南牧云,你若在天有灵,便不要再怪南楠吧。她受得苦已经够多。
我抬起右手轻轻握住枪管,南楠没有反抗。我握着枪管,缓缓跪下,让她足够俯视我。闭上眼睛,枪口顶在太阳穴。
“就是这样。”
从南楠回来,我三番五次找她。是否只为寻一个解脱?选择这样残忍的方式对她,纯粹出于爱吗?
但是我心中难道没有恨吗?南楠失去了父亲,那么我的父母和哥哥呢?难道就该平白死去?我不能承认自己做错了,就算我不做卧底,岳家和南家也势不两立。表面平和,争斗却是早晚的事情。我能选择的只有不断背叛,背叛前一秒,前一天,某时某刻的自己。人生经历的种种,好像将自己撕裂成无数碎片,互相对峙,互相仇视。
为什么我活着?为什么我总是身处边缘反复承担着他人和自己制造的巨大伤痛,没有尽头?
“父亲临终前,你们说什么?”
枪口在我太阳穴边颤抖。透过枪管,我似乎能感觉到南楠汗湿的手。
“他……完全出乎意料。”
我不由叹气。其实坐到那样的位子,忽然被枪口对准,无论持枪的人是谁,都没什么出乎意料吧?只能说……气数已尽。
我想也许我和南楠的感情在一年前也落得个气数已尽。我现在的倒行逆施,是为了争取一个怎样虚无的未来吗?一年前我们已看不到未来,更何况一年之后呢?我错误地将自己和谭小流任晴比较,但是我和南楠的问题早已不只是两个人相处间的摩擦。
命运的捉弄,谁的退让也无法规避。
“‘出乎意料’……我也出乎意料。”南楠自语道。
我感觉她在扣动扳机,缓缓地,犹豫不决。枪身剧烈抖动。最后一瞬,枪口移开。
不能下定决心杀我吗?子弹曾经不含一丝情感地射入啊。
南楠弯下腰,跪坐在地,逐渐蜷缩起来。悄无声息,泪水一滴一滴打在地面上。
南楠握枪的手支在地上,左手覆着口鼻,泪水便越过指缝。我希望她至少哭出声音来,却全然无能为力。
我蹲下来从她手里取过枪,上好保险。
“南楠,要怎样你才肯原谅我呢?”
我轻声道,却不由得笑自己要求太多。
从腰间取出弹簧刀,塞进南楠掌心。握起南楠的右手,潮湿而冰凉。我知道自己没有悔意,一丝一毫都没有。难道我选择后悔就可以换来原谅吗?
“如果你要,我愿意偿还。”
我凝视着南楠的脸孔。额角刘海滑落,贴着瘦削的脸颊。因为陷入深深的绝望而无法抑制悲泣的眼睛,睫毛也挂着水滴。眼角鱼尾纹微微显露。眉心拧成一个结。嘴唇紧抿,却难以抑制地颤动。无论怎么看都是梨花带雨般让人心碎的模样。
我知她痛苦,却不知怎样才可以让她不再心痛。我死了她会不再痛吗,抑或是加倍心痛?
我握着南楠的手,将弹簧刀在左手腕间狠狠拉扯。血珠从狭长的伤口中迅速鼓起,喷溅起来。南楠呆呆地看着血从我手腕滑下,任由我握着手,再一次划出伤口。
鲜血随着脉搏喷出。
我尝试握住左手再张开,血更猛烈地喷涌而出,掌心也渐渐感到寒冷。
我跪在地上,贴着她的后背,将左臂环过南楠,搭在南楠膝盖上。血没入南楠黑色正装,不见踪迹。我调整更为方便的姿势,握紧南楠开始颤抖的手腕,狠狠割下。
刀刃几乎淹没在血里。鲜血随着心跳像泉水一样喷起,染在南楠的右手,洇湿了雪白的衬衣袖口。血液流在南楠腿上,衬衣上,滴在砖石上。
我再度伸展手指,剧烈地疼痛沿着手臂刺入大脑。或许伤到神经。一阵眩晕。
我握住南楠的手,却无法再移动。南楠攥紧拳,一动不动。
我不知南楠离开s市之后做过什么。但我想,南楠此生不曾杀过人。却因为我动枪动刀。
初次杀人的经历恐怕并不好受,子弹或者刃口卷入人的身体,血肉像冰激凌或木屑没有生命力一样卷起,情感和灵魂在一个人因为痛苦而扭曲的面孔上渐渐消失。这样挑战神经和信仰的事情,正常的人面临,总不免深受刺激。在这样强烈的刺激下,肉体往往比思维更诚实更快速地做出反应。呕吐或者痉挛,高度的紧张和完全超出想象的视觉冲击,让人陷入无以致虚脱。
南楠前两次杀我,都不曾看结果,下手后便转身离开。子弹射入枪靶,匕首扎入稻草,这样的手感恐怕还不曾使他真实体会杀人的痛苦。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赌博还是选择这样残酷的方式折磨南楠。也不知道自己终将赢得的是生存还是死亡。
然而我无比清醒,近乎疯狂地清醒。先前也曾无数次如这般,对灭亡冷眼旁观,不是吗。
南楠骤然推开我,浑身痉挛,嘶吼道,
“够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几乎没有办法挣扎,身体轻飘飘地,撞在一旁另一个墓碑上。
鲜血从南楠身边摇曳开来,滴在石板路上。南楠好像被我的血液淹没,我竟不知自己有这样多血。
我靠着墓碑,维持站立的姿态。南楠出神地望着我,手中弹簧刀坠落在地。她抬起右手,从掌心的纹路到袖管,染满鲜红。猛烈地把手上的血擦在衣服上,低头看,却发现浑身沾着我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