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半刻钟前还气焰嚣张,胁迫楼千弦的山贼瞪大一双鱼目,轰然倒地。箭矢从他身后刺入,银色的箭头破开皮肉,贯穿心脏,从胸口钻出,滴血未染,可见放箭人的力量有多么可怖。北院的护院鱼贯从八方涌来,风水轮流转,赵云刚神经一条,下一秒钟,脖子边就多了一把刀。
大户人家挑选护院,一般来说,练家子的,当过兵的优先,毕竟招数和经验搁在那儿。次则,便是些魁梧粗野,力气奇大的壮汉,所谓不能打也能看,至少还可以唬住人,挫一挫对方的气焰。所以,当北院的护院中站着个瘦瘦弱弱、一身书卷气的年轻人,可想而知,那是一道怎么违和的风景线。
那年轻人姓陆,单字一个宣,比赵云刚矮了个半的脑袋,却一点也不慌张,拿文人运笔的气势,提刀横在对方喉咙。陆宣拉长声调,y-in阳怪气道,“我说这丧气脸咋那么眼熟呢,原来是赵二狗啊?”赵云刚憋得脸红脖子粗,那欠揍的调调他这辈子都忘不了,陆宣那混小子,居然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呼唤他的r-u名,他非撕了他不可!
陆宣朝一护院递眼色,那护院小心翼翼将楼千弦挽了起身,再三检查他是否留有伤口,良久才擦擦额角,长吁了声,喊了声陆哥。陆宣颌首,咧嘴露出可爱的虎牙,继续在赵云刚伤口上撒盐,“二狗,你是哪根筋抽了?竟然对咱少爷下手,识趣的话赶紧让你的人撤了。”
“去你妈的,老子凭本事抢人,你说撤就撤,老子的脸往哪里搁?”
“你和嫂子最近过得还行吧?”
没头没脑地,陆宣突然从牙缝挤出一句话来,赵云刚跨部一紧。自家婆娘没少被陆宣这兔崽子的一张小白脸蒙骗,将之视为己出。
“算你狠,咱们撤!”
陆宣痞气散尽,俯身向楼千弦解释道,“墨沁山庄路远坎坷遥远,近年世道不好,二少担忧少爷遇险,特意派遣小人前来护送。”不一会儿,备用的马车隆隆地赶到,护院将楼千弦搀上马车后,安置好,这才血流不止,被贫血□□得嘴唇清白的楼青衣包扎伤口。见他无法动弹,两名护院站在他的头尾,将人搬上马车。
反扣楼青衣腋下的护院沉吟片刻,“你说,这像不像咱们以前在义庄抬尸体?”
“被你这么一说……我这辈子还没抬过这么金贵的。”
楼青衣一口老血噎在喉头。
“陆哥,你看这几人咋办?”护院示意陆宣地上横七竖八装死的护院。
陆宣道,“你去扇他们几巴掌,醒得了的,喊上一块儿走,醒不了的,随便挖个坑埋了吧,就说他们英勇就义了。”
一行人在墨沁待了小半个月,归返楼宅后,可能处于愧疚和感激,楼千弦态度温和,不复昔日偏激。他不由分说,将几家铺子交给亲叔叔管理营运,同时请来首饰店的掌柜,按照陈氏的喜好,打了一套价值不菲的翡翠玉饰,那胶丝银镯,那缀珠步摇,衬得她越发年轻貌美。至于那一向不顺眼的楼千若,楼千弦同叔叔表示,教他无须c.ao劳楼千若赴考的资费。
楼家破镜重圆,齐叔有种光明的预感,楼家不会一蹶不振下去。
楼千弦有意无意的冷落,正中楼青衣和齐叔下怀,一时间,好像洛蓝从未出现过楼宅,所有人都将他抛到九霄云外。
除了一人。
八月未央,夜凉如水。
楼千若已经在园林中徘徊了第三遍,走过浓荫覆盖的碎石小道,竹叶青色的外衫凝结了薄薄的露水,晚风越湖而来,捎来芬芳馥郁的冷香。他暗中记录下洛蓝出入作息的时辰,谙悉此一刻钟内,他会剪掉烛芯,从书房移玉步至房中。若是月色澄澈,间或会逗留在亭中,烹上一壶茶,静静看着皎洁的月色,一坐到半夜。
一抹暗红的倩影闯入眼帘,楼千若浑身一颤,一挥袖,端正衣冠,昂首阔步迎上前作揖,结结巴巴道,“今夜明月映清泉,不晓得二少有无雅兴,同在下邀月酌饮一杯清酒?”
洛蓝说得很慢,不知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我不喜饮酒。”
根本不给楼千若机会舞文弄墨,说完,他径直就绕过他,有如绕过一块挡路的顽石,大步流星地消失在楼千若痴缠的凝视中。
读书人的执拗,楼千若在求爱方面挥发得淋漓尽致。
没过几天,他搜罗来了上好的龙井,差人给洛蓝送过去,小厮跨过门槛没走几步,楼千若急匆匆追出去将人唤了回来,忙提笔写了一张花笺,落款署上自己的姓名,这号放入茶仓中,堪堪捏了把虚汗,“给二少爷送过去。记住,必须亲手交到他手中,莫要怠慢了。”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小厮走遍了半个楼宅,愣是没找到深居简出的二少爷的身影,心中难免生了怨怼,嘴碎的咒骂起来。
“你在说谁呢。”
小厮听见这n_ai声n_ai气的声调,脑中瞬间浮现那不中用的遗孤的面目,心中鄙夷不屑,任凭你再厉害,还不是被他家老爷耍得团团转么。思及此,转身CaoCao施了一礼,“我这是、是——”牙齿不慎磕在舌尖,霎时间满嘴的腥甜。那小厮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膝盖一酥,扑通跪倒下来,索索发抖。那平日看起来好欺负的楼千弦立在他身后,耷拉眼皮,正用看将死之人目光凝视他。
一个人到底是打肿脸充胖子,还是底气十足、言出必行,其实从气势上可以直观地感知出来。那个少年说话时是不苟言笑的,昔日同洛蓝相处时那种孩子独有的天真烂漫,此际荡然无存。如果形容以譬如,彼时的少年,便是只慵懒的猫崽子,笨笨拙拙的,乞求饲主的关注和溺爱。而如今,饲主不在身边,他便褪去伪装,原形毕露,一如蛰伏在原始荒地中的凶兽,似乎连他自身,亦未察觉自己嗜血的一面。
“这、这是楼千若少爷吩咐小人给二少送去的……”
楼千弦端过白玉质地的茶罐,拢入手中掂量了下,在小厮眦目欲裂的眼神中,掀开罐子,攫取出烙印在花笺上的秘密。楼千弦将花笺握入手心,力度之大,指甲刺入掌心,鲜血沿着指缝滑落。昂贵的茶仓随手被楼千弦扔弃给齐叔,“丢掉。”
“始终是楼千若少爷的心意,这样做不甚妥当。”
楼千弦笑了下,反问,“这个家做主的到底是我,还是那个姓楼的,嗯?”
齐叔此时看见他血迹斑斑的右手,呼吸一窒。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少爷,好像丧失理智似的。
半月后,恰是夜阑人静之际,一道紫雷撕开y-in霾萦回的污浊苍穹,大地刹那间被映得煞白。
月明星稀的绝好景色,眨眼间消弭干净。洛蓝哀叹了声,撩起广袖,斟满面前的钧瓷酒盏,他端盏起身,朝那紫雷闪烁的东方祝了一杯,甘美的琼浆泼向空际,良久不见酒水滴落,像真的被那雷声饮去了一样。
“一步错,满盘皆落锁。”洛蓝喃喃道,“你同我又有什么分别。”
雷声大作。洛蓝又斟了一杯胸腔剧痛,黑血呕出,将琼液染红,顶上的怒哮终于消停。
“洛蓝。”楼千若披了一件外袍,披散头发,脸色不善地寻了过来。洛蓝不动声色抹去嘴角的鲜血,无声询问他来意。洛蓝的嘴唇十分红润,虚弱无力地单薄模样教人不由心生怜爱,楼千若咽了咽喉咙,斥责的话统统吞回腹中,柔了声调,“你何以不赴约?”
洛蓝眉头轻蹙,“你我可曾有约?”
“你分明收了我的花笺!”
“花笺?”
楼千若好歹明瞭了,转递的过程中定然是出了岔子,那可恶的小厮竟然瞒住他,教他出丑,还差点没迁怒了少年。他深吸了口气,平伏心情,向洛蓝迈近一步,缩短二人的间距,小心翼翼从怀中取出玉佩,递给洛蓝,“他日我上京赴考,定然不输给任何人,你若是跟了我,我楼千若对天发誓,绝不负你。”
洛蓝淡淡笑了声,艳红的眸子一睨天际,难怪这趟消停得如此迅猛,天道顽劣至此。
料想洛蓝断然没有拒绝之理,楼千若心绪稍微平静,志在必得。洛蓝眼神涣散,蓦然之间,周遭的一景一物好像披上了薄纱,黏糊糊的怎么也端详不清。他轻轻抬手,试着握住那虚晃的事物,乍看之下,像就要接过玉佩。
指尖眼看就要触及那莹莹白玉,怎料突变横生,一只白净好看的手死死攥住洛蓝,拉将回来,深深圈在怀中。稚嫩的声调突兀c-h-a入,“他当然不会答应你。”
东窗事发后楼千若第一反应是辩解,看清来者是楼千弦,突然觉得没有什么好遮掩,他同父母亲,不仅仅是楼千弦的至亲,道理上还是他的救命恩人,他能占什么道理,推拒这微不足道的要求?楼千弦冷笑了声,撂下狠话,不留任何转圜的余地,“他不是你可以觊觎的人,除非我死。”顿了顿,他突然改口,“不对,就算我堕如幽冥,被炼狱之火烹成灰烬齑粉,我也绝对不会放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