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前布下一层阴影,飒爽的字迹亦是收了尾。
用白布仔细包着的烧饼落在我的手掌里攥紧,再松开。
君南辞接过了,我努力将语气揉碎让她听不出此间起伏:“想她了?”
花儿总要凋落是让人无可奈何的事。那翩翩归来的燕子好像旧时的相识。
逐字逐句翻译出来,横竖撇捺写的都是那进京了之后便杳无音信的唐雨霖。
但我竟然还抱有期待,信了锦瑟的话,想抓住她已经遗忘的前世哪怕一丁点线索。
也是...即便她前世确实对我有过好感,但今生有了唐雨霖,那份可能恐怕早就消失殆尽了吧。
就在...她饮下孟婆汤的那一刻开始,也意味着她第二次放弃了我不是麽?
分成两半的烧饼送达嘴里却尝不出甜意,君南辞咬紧了,言不由衷地道:“又是六年了...”
又是六年了,君南辞真的长成了君南辞。
不会跟幼时一样看见我回来就情迷地抱过去在她怀里蹭,学会了避嫌,变得很少泰然自若地牵我的手。
承担起了养家的重担,会出去找活计做,照顾酗酒的师傅。
生活上有很多苦,我看在眼里但君南辞从来不把情绪主动与我分担。
君南辞变了,或者说,唐雨霖天真无邪的君南辞变回了宋期雪认识的那个高深莫测的君南辞。
六年来,君南辞变成君南辞的过程中,我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靠近。
但每次君南辞都不与我提,逃避着敏感的话题。
却在每个无人处,絮絮叨叨这些年遭遇的逸事。
我终是下了决定般走近菜园,抵着墙低声道:“其实唐雨霖曾经回来找过你。”
咀嚼的幅度小了下来,犹疑的语气比意料中平静:“哦?是吗?你们见面了?为什么是见你,不是见我呢?”
“因为她爱上了别人,所以不敢面对你。”努力让语气显得平静,由于隐瞒而泛滥愧疚绵延起伏,“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不想让她见到你。”
“你为什么不想让她见到我?”迟钝的人还是没有懂话里的意思。
那堵墙就要支撑不住残存的勇气了:“因为我自私,我怕你们见面以后,你又不要我了...”
“怎么会,期雪,你会不会是想多了?我怎么可能会不要你,我...”话说到一半,那些即将被忘怀的前尘往事刹那间纷涌而至,君南辞苦笑,我却在冷笑,我也曾痴傻地认为她不会不要我,痴傻到直到被抛弃的那一刻都恨不起来。
“可能是因为被抛弃过,因此很惧怕那种事情再次发生吧..”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僵硬的指节用力按在背后的墙上,仰头望向浩瀚的苍穹,关了很久的情绪一旦失了闸门,就像倾盆大雨一样倾泻出来,再也阻挡不住。
回忆起那段时光,那个时候的我还不像现在这样漠然于世,很久很久以前,在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总是以为天地只是一间房屋,三亩田地,俩湾溪河和数不尽的鲜花与鸟禽构成的,而同我一样鲜活地存在着的唯一,只有她,所以我甚至单纯地以为,世界上只有我跟她俩个人的存在。
喜欢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玩耍,累了就靠在她的怀里睡觉,她的睫毛扑动瞳眼闪烁,收敛沉寂的星光,说话的时候嘴角弯起,用温润如玉来形容再适合不过。
她的满腹心事藏在微笑的表象之下藏着什么,我至今仍不能读地通透。
我就是被她这样温和的表象欺骗了,沉溺于这份宠爱之中,以为那风平浪静的十年半载其实是可以直到永远的。
☆、隔墙宥暗语(下)
无论是天上还是人间,世界远比枯燥的泉境里精彩万倍。
凤凰说中了,君南辞最终还是遗忘了我。
越想越觉得残忍,所以凤凰问我是想转世为人还是继承龙族的时候,我差点就一赌气毫不犹豫地选择忘记那段日夜折磨我的时光了。
不...其实还是犹豫了的,在我想要忘记的时候,那段时光却在提醒我真的舍得忘记么?
想一直能看着她就好。
哪怕代价是嫁给凤凰,承担延续龙凤香火的重担。
呵,一向淡定的君南辞,竟然因为这个决定开始恼怒了。
虽然不知道她们在后院说了什么,但是从他人的议论中我才第一次意识到,她跟凤凰的那段感情远比我想象中的坚固。
所以我也不过是她们恋情的插曲而已?
忽然之间,就像是什么宝贵的东西被侵略了,我果然不是什么圣人,还不配成为天人,才会有这种可耻的占有欲,哪怕那人从来就没有属于过我。
分明是奉命下凡捉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又开始追随君南辞的脚步。
狡猾的乐絮楼用狐毒将我击了个两败俱伤,我只能拖着染病的身子去找唯一的同伴疗养。
想着能见她一面,被摧残地混沌的理智都好像安顿了下来。
当时的那份心情就是这样的不可理喻。
痛苦并期待着,期待大于痛苦。
君南辞,她在跟一个凡间的女子谈笑风声。
疯了吗?她可是天人啊?竟然跟我说,是真心喜欢锦瑟。
她说不想升天,那我好不容易做出的选择又有什么意义?
狐毒素的作用之下,我越来越不能左右自己复杂的心情了。
我看见那个魔性驱使下病娇的自己,越来越疯狂...
反正锦瑟的死期也快了,我只是提前送她上路而已不是麽?
我是在帮君南辞而已,才没有什么自私的想法...
凤凰不是说过吗?几亿年的修为毁在所谓的爱情上面太可惜了...
什么爱情呐,君南辞是天人,天人怎么可能会有爱情...
锦瑟姑娘的命这样苦,死也是解脱吧!
锦瑟肚子里的孩子也不该来到世上,因为凄惨的家世会让她受尽责难。
......
扮演着最残忍的“执刑者”。
不知道是狐毒,还是说这些其实都是我隐藏地很深的阴暗面恰巧被催化出来了而已。
那样的我真可怕,就连君南辞都被吓地不轻呢。
所以转世的时候,我恨不得将孟婆汤一饮而尽,忘记自己所做的坏事。
但奈何桥的另一边,我看见君南辞走过去的孤寂背影,又开始担忧起来,若是我全部忘记了,那么她天人之身如何承受那番人间的磨难?
婆婆催促道:“地下时间与人间也是不同的,再不快点,你可跟不上她的脚步了哟。”
我放下了碗,婆婆却又叫住了我:“你怎么就确定,君南辞一定不会喝汤呢?如果你轮转回去去赎罪,她却连你是谁都忘记了,岂不是很痛苦?”
才没有时间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迟疑了那么一秒,地狱的影像就空旷了起来。
就算是跑着追了上去,还是晚了俩年。
那瞬间的可耻思考的恶果,就是她身边又有了个唐雨霖。
无论是谁,都轮不到我来指点,所幸我已经预见了未来,甚至开始为那份注定的离别松了一口气。
守候着君南辞成长,另一方面替她寻找凤凰的人身,拔除龙鳞再一同升天,从此与这纷扰的人间再无瓜葛。
我们终会走向这样的结局吧?
不甘心,但无可奈何。
难道要向那个已经浑然将过往抛弃新生的身体控诉另一个她的所作所为。
指甲嵌入墙缝的泥土里,凤凰曾经说过的话魔咒般地在我耳边萦绕:“宋期雪,你还真是天真,君南辞是天人,你知道成为天人有多么难吗?她走到这一步,就是断情绝欲无心的结果,你以为你是谁,我承认你是很漂亮,可是漂亮又怎么样,你以为就凭你这张脸就抵得过她废寝忘食的几亿年的修为?”
也是那时候起,我知道我有一张连凤凰都嫉妒的脸,也渐渐从周遭人不一样的爱慕目光和追求中知道,这张脸漂亮到何种程度,也难怪堂堂君南辞,朝夕相处之下,也会流露出一些迷恋的细节。
起初我抱着一丝侥幸,离开峤州那天,却完全失去了信心。
“你身上的狐毒可还有大碍了?”白丝垂地,面容苍老的乐絮楼,似是真的冰释前嫌了,一点也没有责怪我的意思。
君南辞,怎么办,我又坏事了。
是前世的我不知好歹,一心早日捕猎回天归位,不慎中了狐毒急躁之下把景乐二人打入泉境,消耗了狐精的大半功力,使她重返妖道时走火入魔。才酿成这样的恶果。
一一说了前世的事情,包括那碗没有饮下的孟婆汤。
感觉轻松了许多。
迅速老化的乐絮楼,笑起来都是满脸触目惊心的皱纹,昔日的仇人,此刻很笃定的问我:“宋期雪,你是不是喜欢君南辞。”
扑通,我听见类似于什么水滴激荡在平静的水面上,浪花泛起涟漪,晕开的声音。
没有否认,乐絮楼笑地更开心了:“你第一次跟我说那么多话,这就是你喜欢她的证据。”
“没有...怎么可能,我们跟你们不一样,我们可是天人啊,天人不可以有...”我这才开始有些惊恐地矢口否认。
一双枯槁的手盘桓在我的手背,乐絮楼有些沙哑地陈述:“为什么不可能,我以前也觉得不可能的,我以为我比谁都把爱看得透彻,最后还不是成了当局者?”
可是喜欢也没有用啊...
她又不能喜欢我...
也不会。
“宋期雪。”那双眼睛虽然布满了鱼尾纹,睿智又认真地看着我,忽如一夜春风来,“景兆蘋那个呆子都看出你跟君南辞之间的不对劲了,已经错过了一世,这次还要那么傻傻地错过吗?”
“那你呢,你为什么不肯去见景兆蘋!”我想起去找她的目的,这才开始问,“你们也是半世的缘,你也知她不会怨你!”
那双依旧明亮的瞳,落下透明的泪滴。
我这才知道,比前世更痛地,我们或许是注定的孽缘,虽是无心而这次却再而伤害了她。
“我这个样子...怎么去见她?”
油尽灯枯的身子,酿跄着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期雪,你忘了吗?我是狐狸精,我比谁都明白人心的多变,美貌的重要,我不要成为她的负担,我宁愿她以为我死了,这样起码留在她记忆的我,是停驻在最美的时光,也不要她后半生全部用来照顾我,从她的眼睛里看见现在的样子,我一定会不争气地哭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我以前不知道,妖也分好坏,妖也会动情。”
她却捧着我的手,
微笑着的面容挂满了泪滴,真诚地感谢着我:“不,我很感谢你把我们打入泉景,不然我可能也不会知道,妖怪也会动情。”
绝望到放手的狐精,让我就连君南辞偶尔流露出迷恋的细节,都怀疑只不过是因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吧,不是因为其他。
很想,很想,很想推开那堵墙,
用恰当的方式表达出来心底的想法,却一直止步不前在无声的对白里作茧自缚。
“可以忘记唐雨霖吗?”在我意识到的时候,话已经脱口而出了。
我看见那个消失了很久的我,费劲力气今生都在之赎罪的那个可恨的,或者说其实是最真实的我,走出了墙外,走近那个蹲在菜地上的背影。
这个我不顾景兆蘋的求饶步步逼退乐絮楼,才让她半人半妖痛不欲生。
这个我怀着必须让君南辞回天的执念提前烧焦原本应当死于暗杀的锦瑟。
这个我做了很多错事,是我今生赎罪的理由,我一直拼命地压抑着战胜,就自欺欺人以为其实早已消失了。
我比谁都清楚明白这是罪恶地,相反这一次却没有任何阻止那个我继续的想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