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踏青,热风吹凉了身上的汗湿。正一原本对妻子的那些念想在越靠近家时,莫名其妙的淡了。脑海里不断浮现刚才翠绿丛中惊鸿一瞥的那抹米分意,远方佳人遗世独立,应当是红米分立于清水之间,那样的别致可爱。
正一突然想到自己和妻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她俏生生的站在南泽的青荇间,脸上未施米分黛,一头黑发柔顺的披在身后,端的是一副清水出芙蓉的秀丽,如画卷中掉落的水中仙清新脱俗。
不知不觉脑海里浮现了刚才在深林里意外的一瞥,似乎那抹米分意还带着温热的幽香,若有若无的萦绕在鼻间,那才算得上书中的绝代佳人罢。正一又想到妻子平日里温柔冷淡的模样,虽然事事温柔细致,可是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正想着,就到了自己的篱笆边,看着篱笆里的青荇,正一突然把这些青荇和妻子联想到了一块儿。回头环视了一圈邻居的篱笆,各个都是花红艳丽,自家的篱笆却是单调无味。
推门走进,妻子意料之中的坐在木质小几后,上面的茶水煮的咕咕直响,散发出一股清淡略微有些苦涩的香味。正一皱了皱眉,每天都是如此!每天回家她都是在煮茶!难道不知道自己虽然读的几本圣贤书,可是却不会品茶,这是在变相提醒自己仍然是个俗不可耐的粗人么?
青衣看到正一回来,没有看到他手上的猎物,心知他今日一无所获,便也不再提起。
“回来了?一定累坏了,过来喝茶吧?”青衣熟练的素手提起滚烫的水,放到一盆冷水里轻轻掠过,随后再把水倒入茶壶里面。细白的手腕灵活的翻动,在黑陶的茶壶之间,宛如一朵开在黑土里的小白花,素洁柔软。
正一看着她礼仪周全,手法熟练,不禁心里开始疑惑她的身份。她真是一位山野女子么?山野女子泡茶的手法如此优雅娴熟?
恍惚间一杯清透的茶递了上来,正一有些不耐的接过茶,一口喝下茶,苦涩的味道瞬间在嘴里散开,正一皱着眉想要喝一杯白水压压这苦味,可是唯一的白水正在小炉子上烧着。于是有些气闷的放下了茶杯,甩手离开了小几。躲到了书房看话本。
所谓的书房不过是在卧室里挂了一块白布,在上面粗粗的画了些山水怪石,当作隔开卧室的帘子。偶尔看书思绪飞远时,看着帘子上的山水画,会突然有种自己其实生活在这超凡脱俗的画卷之中。
话本的开头写了一首诗: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正一看着诗,眼睛看向了帘子,仿佛在一个薄雾朦胧的早晨,他无意路过水泽,偶遇了一个美貌的女子。那女子的模样与妻子一样,可是身上穿着却是米分色的衣裳,头上戴着最华美的珠钗,仪态万千的回眸对着自己一笑。自己娶得妻子应当是那样才对,才符合话本里才子佳人的故事。自己是全村里最俊秀的男子,理应要一个知寒问暖的佳人来相配。
不知何时耳边传来了清亮的歌声,长得便是话本里的诗词。自己周身泛起了蒙蒙的白雾,眨眼间,自己周围不再是沉沉的木头桌椅,而是一片广袤的水泽。其中有一片小洲,长满了青绿油油的荇菜,从里面冷不丁冒出一个米分衣女子。那女子从荇菜中直起身子,盈盈的看向了自己,面容不甚清楚,可是自己却是知道她定是极美的。
那女子手里拨弄着一把小巧的箜篌,坐在小洲中,缓缓的歌唱。正一内心燃起了股热焰,让他重新涌起了初遇青衣时的冲动,他不管脚下流水潺潺的水泽,哪怕道路险阻?兴奋的不顾安危的跑了过去,奈何越跑却离小洲越远,女子笑语盈盈的看着自己,好似在戏弄嘲笑。可是那又怎样,被这样的佳人嘲弄也是种值得高兴的事情啊。
“正一?”这一道熟悉的声音蓦然将自己从那如仙似幻的水泽拖回了小木桌围成的世界,脚下的轻浮水流变成了实成的土地,心也好似如同从云端坠落到了人间的沉重。
“没见我在看书么?!”正一语气难得激烈,带着浓浓的厌恶,青衣微微一怔。一是因为她闻到了空气中那微弱的香气,二是正一第一次这样和自己说话,他是不是不再喜欢自己了?那自己是不是应该要离开这里了?
不过正一在看到那张清秀的脸时,心里又有些后悔刚才的语气太重了。于是又柔和了态度,“有什么事情么?”
青衣也回过神,淡笑道“今儿村里来了一位客人,村长原是说让你带几只野味去,大家伙一起吃饭宴请客人。可是今天你…”青衣没有继续往下说。
“客人?什么客人?我们这里还会来客人?有人能够完好的穿过森林来到这里?”说着说着,看向青衣的眼神不禁也带着疑惑,她是怎么来的这里呢?平常人怎么可能穿过那茂密又危机四伏的森林?
“据说是来自上京的客人,带着生病的妻子来这里寻找忧梦花治病的。”青衣将正一的疑惑看在眼里,心里也有些不□□稳,自己离开和被他发现自己的身份赶出去还是不一样的。
“上京来的?忧梦花?”正一惊讶的呼了一声,上京据说是最繁荣富贵的地方,那里来的人会不会向书里面写的那样贵气逼人呢?至于忧梦,不过只是一个传说罢了,那些贵人不正是喜欢寻找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来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么。
正一并不是正统的猎人,他不魁梧反而身子消瘦,换一身衣裳,看起来还有几分像苦读的书生。突然想起要去打猎,是因为看了一个话本,里面男人打猎时不小心放跑了一只香獐子,而后那野物竟会化作美貌女子回来报恩。正一也十分向往,所以跟着村里的猎人学了几天,便自己上山打猎了。
而且书里面的才子都是拥有两位美貌女子共度余生,而后衣食无缺。他自己勉强才算的拥有一位美人,总是少了点圆满。
一听今晚能见到那些只在书里面出现的贵人,兴奋的拿起弓箭,急匆匆的出了门。拜访了住在长街里头的老猎手,相邀一起去打猎。
正一出了门,屋子里顿时空了下来,青衣抱着双臂靠在卧室的门前,难道是自己太过紧张,所以闻错了味道?这会又没有香味了。感情到底是什么呢?师傅为什么要自己去体会一次感情?修炼难道不就应该绝情绝欲,一心一意的去修炼么?
青衣慢悠悠走进屋子里,看到了白帘子上的山水画,低头浅浅一笑,提笔重新在上面画了几笔,顿时粗糙的画作,即刻有了精气神。
跟着老猎手在森林里寻寻觅觅,终于也猎得几个小东西,这里许是不会有香獐子了。哎,正一长长的叹了口气,回过神发现老猎手已经走远,于是赶紧背着箭袋追上去。他也就是帮忙背背箭袋,或许过去捡那些没中的箭。
游荡了黄昏将尽,老猎手和正一提溜着不少野味从森林里走出来。村子前已经点上了引路的大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动。正一拖着猎物,加快了脚步,几步走到了村里,有些急不可耐的往着村长的屋子走去。村子里现在十分安静,想来都到了村长那儿去了吧。
☆、第62章 寤寐(三)
黄昏时分太阳落得很快,天空刚刚沉淀下来,碧蓝的天,底下堆着浓墨似的房屋,浓墨里头陡然亮起一簇簇火光,刹那间那片浓墨也变得浓淡不均。
人声没有随着天色的暗沉消沉,反而越来越热闹。大家凑在一起,将阿婼围在人群里面,热情周到的递上自家酿造的黄酒,还有刚煮的鸡蛋。
正一整了整衣裳,提着衣摆,正步走向前,尽管他努力的让自己镇定,可是紧攒着的手,还是泄露了他的紧张和不安。他回头看了看身边悠然自得的青衣,心里这才微微有些定了。自己有这么一个美貌的妻子,足以在那上京的客人面前长长脸了。
等走近时,正一才看清了那穿着月白长衫,长身玉立的阿婼,脸上莫名有些烧,万般思绪在心里头如同乱麻绞在一起。青衣见正一兀自发呆,便主动走向前,正巧挡住了正一盯着阿婼的目光。
“正一媳妇儿,今儿带了茶具没有?这位客人从远方上京而来,定会欣赏你的茶艺。”不只是哪个妇人高声喊了一声。
青衣淡笑点头,而正一回神时也听到了这句话,心里有些不快,难道我就不会欣赏茶艺么?说的好似上京的人就比我高一等。正一瘪瘪嘴,拎了拎手里的猎物,他可会像我一样有一身打猎的本领?有些神气的走上前。阿婼正好转过身,四周的火光衬得她嘴唇更添一层艳色,眼眸低垂然后抬起朝自己看了一眼。
正一突然明白了话本里面写的那些公子面白如玉,唇红如丹,举手投足,自有一番俊逸风流是什么样子了。青衣站在他旁边仿佛就是天作地设的一对儿。
而此时青衣正十分有礼又不唐突的和他在交谈,火光洒在两人的脸上看起来十分和谐。正一心里涌起一股酸意。原本的那点小心思陡然破裂,原来上京的人真的像书里面说的那样,自己还想着看看笑话,显摆显摆美貌的妻子。
难耐的熬到结束,正一也没有等青衣,自顾自得疾步走回家。他一刻也没有回头,他怕自己回头看到的是自己的妻子笑语吟吟的和那个男人攀谈。
近了,家马上就要到了,自己可以扎进书房里,尽情的遨游在书里面的世界,那里有红米分佳人在等着自己。
推开门时,正一意外的看到坐在小几后的青衣,小几上点了一盏绿豆大小的油灯。青衣手里拿着针线凑在灯下给自己缝补衣裳。
“回来了?”青衣柔柔一笑,凡人似乎不喜欢回来就独自对着空屋子,所以自己施法回到了屋子,点上了油灯拿出了针线,为了满足凡人那点对家的要求。既然成了他的妻子,那便要好好做一个好妻子。
正一疑惑的看着青衣,她衣裳干爽无尘,脸颊无汗,一切都是干干爽爽,明明有哪里不太对劲,可是自己又说不上来。支吾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话“你怎么走的这么快,也不等我。”说完就急忙的回了卧房。
他没有发现白帘子上的山水画变了,即使变了他也辨别不出来。山水画是不是好画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个像样的地方去放空他的思想,去满足自己的幻想。
夜有些沉了,耳边依稀又传来那道清亮又悠远的歌声,唱的还是那几句诗,可是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极致的魅惑,在心间打出一个俏皮的水圈圈。正一听着歌声靠在桌上睡着了。
梦里自己已经不在那片水泽,而是在一处空幽的山谷。满目都是碧色环绕,驾轶云霞,朦朦胧胧视物不太真切,可是谁又真的想要看清这一切呢,只要知道自己是在一处会有艳遇的地方就行了,谁在乎这地方具体是哪里呢?
正一不敢在这里随意乱走,害怕走错一步,就错过了他日夜期待的佳人。歌声渐渐近了,自己不能再走了,佳人应该就在附近。满目的绿色,如果那米分衣女子走近,应该很容易发现才是,怎么现在还不见人影呢?
“正一?你怎么睡在这里?累了就到床上睡吧。”那烦人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那幽美的梦境又要消失了,这次自己是亲眼看着满目的碧绿褪色,那歌声也越来越远,然后睁眼就看到了那素淡的面容。
“我想睡哪里就睡哪里,你管那么做作甚?”正一怒气腾腾的起身,这次或许就能看到佳人的脸了,又被她打搅了,真是…
正一生气归生气,然而还是回到了床上休息。青衣站在书房里,眯着眼睛努力感受空气中的一丝一毫的气味和灵力。为什么自己总感觉她追来了?难道是自己太过紧张了?她一定想不到自己会到这里来。一定想不到的。而且如果她来了,怎么可能到现在还不出现,而是一直躲躲藏藏的呢?
黎明来了,正一背着弓箭离开了家,往那密林深处走去。越走越觉得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这里似的。歌声又来了,只是这次的歌声不再飘渺,而且离自己很近。
寻着歌声一路拨开了无数树木,终于在一段看似无路的树林里发现了那位米分衣女子。女子坐在树杈上,手里握着一把箜篌,闲闲的拨弄着,嘴里偶尔哼唱着几句诗歌。
“小生…小生…后面是什么来着了?”正一挠了挠头,有些窘迫的看着女子,往日那些话本都能倒背如流了,可是正要用时,却一句话也想不起来了。
“你可是南泽村的人?”女子仿佛才发现他似的,懒懒的抬眸看去。正一见那女子米分腮红润,秀眸惺忪,顿时有些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