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这里,她突然屏息,紧张地盯住傅重之,「傅先生,我是不清楚你和少爷是什麽关系,不过在你昏迷的时候,你的床边是少爷除了这里以外逗留最久的地方。所以我想,搞不好他记得你呢,哪怕只记得一丁点……可能的话,我想拜托你尽量陪著少爷,请不要不耐烦,多和他进行交流好吗?你大概就是惟一能帮到他的人了……」
接下来的话语,傅重之已经无力也无心去听。忽冷忽热的身体,好似一下浸在冰河里,一下又被扔到火山口。
呆呆望著前方那一抹蓝色的身影,他心里阵阵抽搐,痛得几欲狂呼。
他不懂,他真的不懂,这一切究竟是为什麽?
许佳楼是那样的才华横溢,上天怎能忍心夺走那只「为了创造世上最美的事物」而挥舞的右手?
他最最不能接受的是,许佳楼怎可以什麽都不记得?
被背叛的人是他,被逼得痛不欲生的人也是他,偏偏那个罪魁祸首,居然说失忆就任性地失忆,这算什麽?
许佳楼,你太过份,太可恨了……
※ ※ ※ ※
直到午饭准备妥当,许佳楼仍没有醒转。Elisa只好先叫人把食物端到草地中的桌子上,再去叫他起来。
接连叫了几声之後,终於,许佳楼睁开眼睛,坐起身来,然後走到桌子那边坐下。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徘徊在状况之外的呆然状态。只有在路过傅重之面前时,他稍稍顿了一下,随即就继续走他的路。
傅重之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艰难地迈脚过去,坐进许佳楼对面的椅子里。
他们的距离如此接近,傅重之却没有勇气与他对视,只能低著头,望著桌上琳琅满目的美食,压根提不起胃口。
「重之。」
这一声呼唤传进他的耳朵,好似石破天惊,他险些一弹而起。他飞快扬起脸向许佳楼看去,满怀的惊与喜还没来得及酝酿成熟,却又听见许佳楼这样说了。
「傅重之。名字。父亲说。」声音干巴巴的,而且语意断续,要人自行衔接才能听懂。
傅重之顿时泄了气。
因为刚才那短暂的一眼,他终於看清许佳楼的眼神,果真是空洞茫然的。与其说那是一双眼睛,不如用「有著眼睛外观的球体」来形容更加贴切。而过往曾经从眼睛里向他表露出的狂热、怜惜、痛楚,统统都没有了。
心中突然涌上莫名的不甘,他咬咬牙,将右手伸到许佳楼面前,拈起手腕上的「摘星」,说:「认得这个吗?你看看,努力想一想。」
许佳楼看著「摘星」,习惯动作地眯起双眼。突然,轻轻哦了一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条项链。
原本戴在傅重之颈上的「摘星」,依然维持著车祸前的断裂,没有被修补。
「这个,我也有。」许佳楼说,表情并没有波动,静如死水。
傅重之彻底蔫了,沮丧地收回手。
如果连「摘星」都不能唤起许佳楼的记忆,他就真的不知道,还有什麽方法可行。
「好看。」 许佳楼又说,「但不喜欢。」说完便手腕一甩,将那根断了弦的「摘星」扔到傅重之面前。
听见他的话,傅重之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不喜欢。由他创造的「摘星」,他亲手为他摘下的星,他竟然已经不喜欢了。
不喜欢了……
约莫是看他坐在那里发呆的样子很怪,许佳楼简短地催促:「吃。」
傅重之一震,用颤抖的手拿起刀叉,面对满桌的食物,却始终无从下手。他吃不下,一点也吃不下。
叮。
一声脆响,引得他抬起视线。下一秒他就後悔了,他真的不该看,那幅画面让他觉得心痛得快要死掉。
桌对面,许佳楼看著自己空空的右手,神情迷茫。盛著蔬菜色拉的盘子里,一柄钢叉横尸当场──因为没有被捏稳而掉落在这里。
大概是诸如此类的情况早已发生过多次,候在餐桌不远处的Elisa当即走上前拾起叉子,用抹布擦干净,塞回许佳楼的手中。
由始至终,许佳楼没有丝毫异常表现。
叉子掉了,他发呆;叉子回来了,他就接著进食。由於太过平静,反而让旁观者的心里波涛汹涌,无法平静。
傅重之眨眨眼睛,擦去那股酸涩。他叉起一块牛肉,送到许佳楼的嘴边,怀著近乎怜悯的感情注视著他。
出乎意料的是,许佳楼拒绝地偏过头:「不要。」
「佳楼……」
「佳楼。不认识。」生硬地这样说著,许佳楼拂开他的手,为了证明自己很好似的,突兀地加快进食的速度。但不久又是叮地一声,叉子再次掉落。
每一次,掉落的不光是钢叉,更是傅重之悬在半空的心。
再这样看下去,他会精神错乱。
「佳楼……」
「哼!」
让所有人都大感意外的,许佳楼居然回了一「哼」。以他这几天的表现来看,这种情绪反应简直堪称奇迹,Elisa甚至激动得脸都涨红。
可能是看出右手没法用了,许佳楼干脆改用左手,虽然笨拙,至少不会失手。
望著他不够灵活的动作,再想到他从前的意气风发,傅重之喉咙里溢出浓烈的苦涩,悠悠地长叹一口气:「佳楼,你相不相信因果报应?」
许佳楼似乎没有听见,也或许是听见了,但听不懂。他照旧埋头进餐,看也不看傅重之一眼。
傅重之不由衷地笑了下,仰起头眺望蓝天,怀念地在天幕中描绘许佳楼曾经的容颜。
──那一副常常似笑非笑著的嘴角。
假如真的有上帝,那麽他很想问问,命运这样安排,究竟是想惩罚谁,报应谁?
如果可以,他宁愿失去记忆的人是他,失去健康的人也是他,好让许佳楼反过来为他煎熬,为他心碎。
如果可以的话……
寂寞有毒 18
午餐之後,两人回到来时的位置──那两只隔米相望的荡椅。
女佣为许佳楼拿来一面画板,板上夹有厚厚一沓素描纸。看情形,这是许佳楼让做的,而且这几天来都没有过,因为身旁的另几位女佣看到这一幕,也都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
在後方观察了一阵子,见许佳楼只是捧著画板出神,什麽也不做,自然也不需要帮忙,她们便离开去做各自的事。
傅重之远远望著他,本想等著看他究竟要做什麽,无奈九月的微风实在和煦,头顶又是暖洋洋的太阳,傅重之不多久就撑不住,一头歪在荡椅靠背上,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