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他一眼:“你们又为什麽要费那麽多心机?难道直接告诉我,我就会不答应吗?”
他嘴角的纹路很深,有种沈郁的苦涩:“你当时把法杖托给若娜和她丈夫保管,明明就是不想再和那个……扯上关系了。然後隐居退避,我想,若是直说的话,你一定……”
“不答应?”
他想错了。
法杖托给若娜,一个原因是当时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能活几天,交给若娜,起码法杖不至於流落遗失,或者被别的什麽人拿去。还有……
我也不知道,若是法杖还在我手里,我能不能忍住,不到他的身边去……
塞缪尔说过,当时我应该和石殿一起被封埋了。
没有,并没象他们看到的那样,我後来还是出来了,虽然艰难。
我不想,留一具尸体在汝默的长眠之处。
我不知道,人死了到底会如何。
见过无数人生死,但是自己到头来,还是这样彷徨。
我靠在墙角,实在很累,喝了点药水就睡了过去,似乎没有过多久,塞缪尔把我叫醒过来。
“时候快到了。”
他这麽说。
我揉揉眼,另一只手里还是紧紧握住法杖。
雨已经停了,时近黄昏。
西面的天空,一片彤云如血。
墓陵的外头,聚了一片人。
这些人,是若娜的人马,还是塞缪尔的,我已经懒的去追究了。
昨天晚上那麽舍身的要抵挡他们劫掠庄园的我,可真傻。
也许他们还盘算著别人计谋,让我乖乖的进了套子,如他们所愿。不过到了这时候,一切都不重要了。
天光红的令人心悸,看不到落日,只能看到被红色染透的半边天空。
没有鸟啼,没有虫鸣,甚至没有风声。
这麽多人默立在这里,没有一个出声的。
裁决杖的杖身隐隐发热,我低下头。
似乎是错觉,地面震颤了一下。
一滴树叶上的雨水落下来,我伸出手。
那滴水打在我的手心。
地面一瞬间剧烈晃动起来,我仰起头,那片赤色的红象是一片火海,要烧掉天空,云彩扭曲流动,那是要淌到地下来,把一切都烧成灰烬。
地面的震颤把我们都抛了起来,一只手伸过来抓住我。
然後又重重的落回地上。
身下的仿佛不是地面,而是海上的惊涛巨浪,起伏咆哮。我嘴里发腥,挥动法杖给自己加持了一个神佑之魂。
虽然我不是圣光祷师,可是这点小法术还是会的。
地面裂了一道狭长的裂缝,原来那里站的人有两个没有来及走避,已经惨叫著坠下裂缝里去了。
裂缝越来越长,也越来越宽。
手里的裁决杖越来越烫,难以把握。
从地底卷涌出来的寒风呼啸著迸射,声势如同狼啸虎吼。树倒,地陷,远入的庄园也在烟尘中倒塌倾颓。
天空的红光完全消失了,地面渐渐回复平静。
一道极宽的裂缝,下面黑的一点光亮也没有。
原来在这里等候的人,被这道宽长的裂缝分割在了两边。
我觉得胸口隐隐的生疼,又取了一瓶药水仰头喝尽,法杖挥了一下,身体轻飘飘的腾空而起,向前移了一段,悬在深渊的上方。
那些人的目光停驻在我身上,如此热切。
他们都是有所求……
对光明的信仰破灭了之後,转投黑暗一方。
也许他们中有人会如愿。
也许,更多人会发现,他们会与他们的所求背道而驰,相隔越来越远,怎麽努力都得不到。
我一头扎下深渊,上方的人声一瞬间响起又瞬间被远远抛离。
视野里一片黑暗。
深渊仿佛没有底,我听到耳畔呼呼的风声。
有人从我身旁落下,比我的速度还要急,沈重的仿佛迫不及待。
裁决杖的热度有增无减,杖身发出赤红莹光,越来越亮。
就象那刚才天上的血红,全凝在了杖身上一样。
我觉得胸口的疼痛一点也没被压制住,几乎无法控制住身体。
法杖横过眼前,我的身体下落的速度已经放缓,越来越慢,就象是一片没什麽重量的树叶一样。
已经可以看到下方的石殿了。
我缓缓落地,不偏不斜,在殿门前的石阶上。
长长的,漆黑的石阶,通向不可测的黑暗。
汝默,你现在如何了?
在这里抬起头向上望,已经看不到上方的任何光亮。
我想起很久之前,我重回库拉斯特,和一群尸祭人一起进入地下那所憎恶魔神自设的囚牢,那华丽阴暗的地宫里,汝默自囚於此。
我沿著石阶往下走,然後,不断有人从後跟上。
他们似乎都知道一些什麽,虽然人数在不断增多,可是却没有谁走到我的前面去。
漫长的石阶,也终於走到尽头。
裁决杖的红光几乎耀的人睁不开眼,也照亮了那漆黑的巨大的石门。
门前有一个小小的石台,中间凹陷有孔。
我定一宝神,把手里的裁决杖,插进那石台的凹孔里面。
红光一时骤起,将这深渊之底照的明如白昼,纤毫毕现。
那些嶙峋的怪石,上面摊铺悬挂的无数累累白骨,都是那一次战後留下的。
光亮缓缓变弱,那些白骨也就看不清楚了。
看不到,不代表就不存在。
塞缪尔不知道什麽时候走到了我身边:“这麽宏大的一间圣殿,是什麽人建的呢?”
“你以为呢?”我看他一眼,身前沈重的石门缓缓开启。
“应该不是人力所建。”
“错。”
这石殿的确是人力所建。
托克……虽然我那麽恨过他,但是不得不承认,他的那种狠绝和才华,无人能及。
他驱使无数人力,建起这麽一座,和库拉斯特那地宫一模一样的石殿来……
我拔出法杖,迈步向洞开的石门里迈进去。
那些人跟在我的身後。
进入了门後面,道路分开了。这里除了可以看到走廊上面那字符的幽微光亮,人和人互相已经看不清楚面目。仇人,或是朋友,或是爱人,都无法分辨。
左右两条走廊的上方刻著不同的字符,而中间的走廊上什麽也没有刻。
“那是什麽意思?”
塞缪尔拉住我的袖子,低声问。
“左边是穷苦,右边是豪富,任选一条。”
他看我:“你选那条?”
“在这里,一切选择都要由自己决定,跟从旁人,只会迷失自己。”
我走了中间的路,有人也跟了过来,有的则走进了两旁的走廊。
空旷的石殿,高而深的穹顶,回响的脚步声。我一直没有看到若娜,不知道她有没有进来,做了什麽选择。
然後,不久就是第二个选择。
一边是爱,一边是憎。
这次只有两条路,没有中间路。
我走上了憎恶的那条。
塞缪尔紧紧跟在我身边。
第三次选择,是左生,右死。
“走进别的路的人,也会面对同样的选择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我走上了右边的路。
塞缪尔还在我的身後。
“你不选生路?”
“我要找的是已经死去的人,生路上不会有。”
他回头看了一眼,神情有异。
我们的来处,已经成了一团黑暗,没有路,没有回头路。
身旁的人也渐渐寥落变少了。
“那些人呢?”
“选择不同,结果也不同。”
我站在黑暗中,觉得自己胸口疼的已经无法忍受。
“维拉?”
我扶著墙,慢慢的滑跌在地。
“你没事吧?”
“生死路上……谁也帮不了谁的。”我说:“你向前走吧。”
“可是你……”
“也许我选错了路,这条路就是我的死路。”我低声说:“每个人选的路……都要咬牙走下去。也许贫穷的尽头是豪富,也许真爱的那一面就是憎恨。一切都在自己的心中。这是一间将人心反复煎熬的囚牢……”
他的双手颤抖。
“你走吧。”
“你……你上一次怎麽离开的这里,你,你之前拥有过这圣殿赐予的力量吧?难道你,你不知道这里的一些……”
“窍门……”我声音颤的厉害,胸口痛的象是有把火在烧,烧穿了骨头,烧化了血肉……
“没什麽窍门……上次来时我有力量,可那力量不是我的……”
我在很久以前,在另一个遥远空间的沙漠里,不过是条小蛇。
後来,因为误食,所以得到了庞大的力量,变成了人,拥有庞大的不绝的力量……
那力量不是我的。
那是汝默的力量。
魔王,曾经是天使。
他被人出卖,也背叛了别人。
储存著他力量的魔晶,被我误食。
那些力量,那些时光,那些爱恨交错的往事……
那些都不属於我,是我偷来的,捡来的。
我想起托克黑幽幽的眼睛,还有他平静的话语。
“他爱的并不是你。”
“他爱的,是另一部分的,他自己。”
“把魔晶里的力量还他,他才能彻底完整。”
“把魔晶里的力量还他,他也不会再爱你。”
人间63
托克取出一粒菱形的,晶莹剔透的魔晶石。
即使我不太懂得这些,也可以看出这颗魔晶石绝不是凡品。
“你想好了麽?没有後悔余地。”他说。
我没出声。
不属於我的力量……相伴数百年的力量一朝全离体而去。
我剩下的,只有一具千疮百孔的,属於平凡人的身体。
维拉的身体。
法力微薄的几乎感觉不到,离开深渊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就象一缕深海冤魂,在日光下一曝,就会化成飞灰。
可是我觉得轻松。
这麽久以来,都没有这麽轻松过。
不属於自己的力量,不属於自己的人生。
我本来就只是一条什麽都不懂的小蛇,朝生而暮死,何等简单的一生。
得到本来就不属於自己的力量,就要承担随之而来的一切。
我和托克被落下的巨石堵塞压在深渊底下的缝隙里,中间一道石门隔开了我们两个人,他在殿外,我在殿中。汝默就平平的躺在我的身旁,沈睡长眠。
石门中中间只有小小孔隙。我触不到托克,他也触不到我。
我们是仇敌,他害过我,我害过他。
现在一起被落石堵住去路,在深渊下面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