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鹰犬一旦离开主人,就难以确认它的忠心。”
何晏淡淡说,虽然说出这么自贬的话,目光却一派平静释然。
“啧,堂堂大将军混成这样,还真是可怜。”顾瑜玩味的挑起何晏下巴:“这么说,上次那帮人没来救你,也是这个原因?枉我还把府里重新装修了一番。”
“她们?”何晏似乎在回忆,像是想到了什么温柔的事情:“她们肯定想来着,可是其他人不会同意的。”
“好歹也打了这么多年的胜仗……”顾瑜竟然有点于心不忍。
“谅主尊而民晏,信卜祚之无疆。国既危而重构,家已衰而载昌。”
顾瑜虽然不明白,何晏在这个时候说这句话是要干什么,但朦朦胧胧的觉得这是带着绝望的东西。
要直到很久以后,她才完全明白了这句话里蕴含的色彩,不是像听故事一样听明白,而是置身处地,亲自感受那种行走在刀尖的如履薄冰——辉煌的家族因自己而衰败,明媚的前程因选择而葬送,而这一切根本无法抗拒,因为不成则死,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永远不站错队——却仍然清楚地记得何晏的那个表情,那个温柔而宠溺的表情。好像她面前的不是悬崖峭壁、风刀霜剑,而是一眼清泉,泉里栽满了红莲,心上人坐在泉眼旁边。
“你说什么?”
“谢宣明。”
“谢宣明?”
“谢宣明,就是谢晦,为自保废立君主,斩杀了庐陵王和废帝营阳王,新君的两位兄长。被逼起兵造反,失败被杀。”
“你也会是这样的人?”顾瑜盯着何晏,边看边笑:“我一直以为你可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的大忠臣。”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那是因为无所谓,因为没有需要在意的东西,所以无所谓。”
“无所谓?堂堂镇北侯,从黄河以北的雁门关,不远千里调到江南来,一点都无所谓?和原本手下的十万精兵隔开,只带着自己的两千亲卫,哦,还有自己亲妹妹,一路跋山涉水,吃尽了苦头,就一点都无所谓?”
顾瑜冷笑着靠过来,把手伸进何晏的领子。
“就你这种能屈能伸,巧言令色的好模样,真难想象到底得罪了谁。”她轻佻的抽出手指,放在鼻间嗅了嗅。“你知道么,你身上的味道好香。”
何晏丝毫不以为意:“你身上的香气更吸引人——冬天花园里浓郁的玫瑰花的芳香。”
“哦?你什么时候闻到的?”顾瑜微微眯起双眼。她确实身带体香,但味道极淡,想要闻到,除非她情动,或者对方五感特别灵敏,才有可能做到。
“那天刑房里,你靠近的时候。”
顾瑜脸微不可见的红了一片。一丝慌张无措一闪而过,她接着轻描淡写的试探:“这样一个美人儿,毁在我手里,不是很浪费?你说到底得罪了谁,我把你送给她怎么样,嗯?”
“陛下亲妹,城阳王德文。不过就算你把我送去,她多半不敢收,所以不如直接一剑杀了我,要不直接押送回王都也成——左右结果差不多。”
“城阳王……是那个‘上天有好生之德’?”顾瑜饶有兴致的开口。
“上天有好生之德”,是昭国城阳王德文的口头禅。听闻这位城阳王最是仁善,虽然没正式皈依三宝,但是“扫地莫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平生最厌杀戮,在昭国属于铁杆主和派。
“然也。”
“既然上天有好生之德,怎么,你就不属于‘生’么?”
何晏苦笑:“大概在那位眼中,我是‘一阐提’。”
“一阐提”,以贪欲为唯一目的,毫无佛性的人。
《大般泥洹经》: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在于身中。无量烦恼悉除灭已,佛便明显,除一阐提。
“怎么,这位城阳王殿下天天磨,年年磨,竟然把你家陛下也说动了?”
“陛下见城阳王天天哭谏,生怕她哪天跪死在殿里,或者哪天搞个撞柱死谏——为平民愤,估计那时候就得弄死我。”
“于是干脆眼不见心为净,把你从雁门关一家伙弄到江南?有首诗说得真合适,什么马后桃花马前雪……”
“较真的话,得说马前桃花马后雪才是。江南三月,草长莺飞,妖童媛女,荡舟心许……”好像真见到妖童媛女似的,何晏一边说话一边吃吃的笑。
“呸呸,想都别想,就你这点水性,还荡舟采莲,不淹你个半死不活就对得起你了。”
“不如一起去?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你有多久没回去看看了?”
“这句说得好。”顾瑜从身后围上了何晏的颈子:“春草明年绿……你家陛下是不是想着过上三五年等这事平了,北边儿鞑靼人又来骚扰,再随便找个借口接你回去呀?那时候还能升什么官?”
“真到了要我回去的地步,那就不是什么鞑靼又来骚扰,估计得长驱直入,冲到皇城根底下才算数。我们这位陛下呀,担心我很久了呢。”
“嗯?”
“多亏宋武皇帝死得早,万里长城差一步没毁在他手里——我们这位陛下初登大宝,正是雄心勃勃。‘臣悉晦智,晦悉臣勇’,况且我不是那等有勇无谋的人。”说到这儿,何晏双臂一展,双目如电,浑身气势全开,像雄鹰翱翔于九天之中。
(“臣悉晦智,晦悉臣勇”是檀道济评价谢晦的话,当时谢晦起兵谋反,檀道济说谢晦聪明有余,武力不足,若是自己带兵打仗,定然能够打败他。)
“好威风,好霸气!”顾瑜边称赞边警惕,浑然不觉自己竟心旌摇曳。
何晏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将才,若是能说服她降澜,澜国未必不能开疆扩土,威震四海。想到这儿,顾瑜不禁怦然心动。
“明珠美玉,奈何蒙尘?”顾瑜装出一副惋惜模样。
何晏似笑非笑看她:“顾瑜莫非是想诱我投澜?”
这也太直来直去,顾瑜腹诽。
“是又如何?”
“明珠蒙尘?只怕那明珠,澜国未必敢要。”
“何以见得?”
再锋利的刀剑,不为我用,就没有存在的价值。顾瑜,你最好知道这一点,否则……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而今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顾瑜气势广阔,悠然吟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我说愿降澜国,你信么?”
“称霸天下?给别人开疆拓土非你所愿,南面称王才是你毕生志向?”
“不是。但所有人都认为我会是。”
“我信你。”顾瑜安抚的笑。
“不必勉强,”何晏侧了侧身子,微微仰头看着顾瑜:“如子事父,如臣事君——昭国已经不信我了,澜国也不会信我的。本来这条命就是侥幸所得,多活一时半刻,已是我的福分,何必征战四方,令百姓不宁,多生忧恼?”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顾瑜,我死了,你会为我悲伤吗?”最后半句,何晏声音越来越低,几乎不见。
顾瑜为何晏眼中的忧伤一震,半晌无语。
何晏,那是何晏啊,她们都说她是昭国的战神……
也只能是曾经的昭国战神!
“呵。”顾瑜发出一声短促的哼笑,重重一针扎进何晏的小腹。
“唔……”何晏觉得浑身酸软,像是全身气力都被禁锢在皮肤下面。这种感觉真是久违了——内力被封的感觉,自从自己的银针封脉练成,随军出战开始,就再也没有过。上一次还是和何真一同练习的时候,何真终于练成了,高兴地一剑劈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上。那树摇晃两下就倒,正好她内力被禁,灰头土脸被压在树干底下。
那时至今,已有一十二年。
“感觉如何?”
何晏不看,也能听出那道熟悉的声音中满含的恶意。
“内力被封,重镣加身……其实我很好奇,这样的你能在我手下撑多久?或者说,一点一点废了你的身子,让你再也上不得马,拉不开弓,再也当不了大将军……啧,还真想看你那时候的模样。”
何晏依然温温柔柔的笑:“如你所愿。”
?
☆、眉黛夺将萱草色
? 我害你敏感多思多疑少断,。我害你心狠手辣,毫不容人。要废了我或者杀了我,都由你心意。——何晏
“先给你半个月,”顾瑜耳语:“好好休息,可一定要把身子养好呢。”
何晏听着有点冷。这话还真是清楚明白,就是不知道半个月之后,顾瑜又会想什么法子来折腾她。左右不会是什么舒服的东西,不过也无所谓,就算顾瑜其他什么也不用,只用重镣扣着她,行走坐卧,终日不摘,两三个月就能坏了她的身子。
自从下了针,何晏的恢复速度果然翻倍——三天,身上的伤全部收口;半个月之后,身上找不到半丝伤痕。当然,镣铐摩擦手腕脚腕带来的青紫淤血除外。
她依旧容光焕发,鸦鬓红唇,倚靠在院中的亭子上,像挥手便能指点江山。
“半个月到了呢。”顾瑜两指捻起一颗葡萄,剥了皮送进何晏嘴里:“你现在这个样子真美,美得让我都不忍心下手了呢。”
“真的吗?”何晏含笑看过来:“可你的眼睛告诉我,你现在就想扑上来,占有我,□□我,让我在你手下□□,哭泣,哀求。”
“是真的呢。”顾瑜掏出一条锦帕,慢条斯理的擦拭指间的汁液:“你在害怕吗?”
“当然不会。”何晏轻笑一声,捧起顾瑜的右手,放在唇间小心翼翼的亲吻。
“以后,只许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不许看其他什么人。”
顾瑜把沾染了葡萄汁的锦帕往地上一抛,从怀中掏出一个骨瓷小瓶,扔到何晏怀里。何晏问都没问,打开瓶塞,一饮而尽。
“不问我让你喝的是什么,嗯?”顾瑜挑逗地看过去。
何晏摇头,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今天雪下得好,我有些倦了,懒得自己上手呢,”顾瑜轻飘飘说。“虽然我很喜欢你的声音,尤其是动情的时候,但是今天不许吵我,不然我会好好的疼你哟。”最后半句尾音上扬,听起来极度嚣张。
“好。”何晏柔声道。
这种恩赐,绝对是偷来的吧。绝对是从上苍偷来的。以自己的能力怎么可能永远困住何晏,现在何晏受她挟制,无可奈何,有朝一日何晏脱困……现在做下的事,绝对会千百倍还回来!何家家传,何止一二。到时候,她每天想的事情,应该不是怎么活下去,而是怎么能死得痛快。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意料之内的结局——何晏今日,或接下来的某一日,寻机杀了她。
明明感受到了威胁,顾瑜却从内心升起一种渴望。渴望更亲密的触碰。渴望更深切的了解。如果有可能的话,她很想把何晏整个人抽筋扒皮,看看她的心到底有什么不同。
然而不能。因为那是病,不是爱。
鸩酒虽毒,聊以果腹。
用万千惨烈,换几日欢愉。她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