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窗外飘起鹅绒般的飞雪,院子里不时响起炮仗燃点的声音,家家户户的拜年声不绝于耳,小贺在收拾杂物间,一鸡毛掸子下去,漫天的扬尘。
此时贺继伦做菜忙得不亦乐乎,平日里两人的伙食都倾向清淡的南方派,鲜少重油重盐,只有过年时才偶尔放纵。电视里放着热闹的歌曲,右上角有个春晚倒计时,标志着时间一点一点流走。
杂物间里都是过去的老物,她上学时的书、小时候穿的衣服想捐忘了捐、贺继伦大学时的收藏,各种徽章、以前的粮票、大学的饭票和毕业的纪念品、工作的档案,全是尘封的记忆,就算小贺有心收拾,也对几箱可能年龄比自己还大的老东西无从下手,只好一年一年地堆放着。
每年都是把东西从这头搬到那头,然后只打扫一边,省时省力。她按部就班,沉足底气,两手一抬,结果不知何时箱底裂了个口子,里面的东西洒落一地,不巧还都是老照片,一瞬间就在地上堆成小山包。小贺悲叹一声,被迫蹲下来边收拾边强行回忆。里面不乏自己小时候的丑照,还有数量稀少的几张三人合影。贺妈妈现在的年龄依旧风韵犹存,更不要提以前意气风发的时候了,照片中的郎才女貌羡煞旁人,谁又知道十多年后是分道扬镳的局面?
小贺找到一张不同寻常的照片,是在动物园门口的合照,里面是爸爸、她和迟长风三人,迟长风笑地自然,倒凸显父女二人的拘谨。照片里的自己小小一只,估计才两三岁,她自然是把三人去过动物园的事情忘了。
后面是她在骆驼背上吓得半死不活,然后迟长风笑得毫不遮掩,拍照的人自然是贺继伦,光从几十张照片上看,自己仿佛被迟叔叔整得很惨。
没有几张有贺继伦的身影,也在情理之中。他不愿照相,只好担拍照的活。
小贺突然对过去的光影产生好奇,饶有兴趣地一张张翻看。年代越久远,照片背后的故事便越多。
不巧翻到一张毕业照,里面只有迟贺二人,好像是迟长风毕业,同门师兄回校庆贺的留影。背面写了贺继伦和迟长风二人合影的时间地点,竟然还有贺继仑的字号。
这个年代还有人取字吗?
门外脚步声逼近,小贺忙把东西放回原位。
贺继仑刚把门打开,客厅里响起春节序曲,她知道春晚开始,意味着可以大快朵颐了。
平日里贺远征家教甚严,吃饭时绝对不允许看电视,就连交谈都是稀疏几句,当然这都是贺继仑在场时才严明值守的教条。只要他一离开,便是她贺远征的天下了。
只有一点,过年的时候,父女俩喜欢对着电视机其乐融融,外面鹅毛大雪,屋内唯二人耳,不免寂寞。
“中国中央电视台……”老套的说辞年复一年倒也百听不腻,贺远征端着碗机械性地递菜,惊讶地吃出一块腊肉,往日贺继伦不爱做腊肉冻肉等一切可以连吃好多天的食材,“不卫生”,他说。
“爸,你回心转意开始做腊肉了?”
“一个患者给的谢礼,一个科室都没分完,只好拿回来了。”
院里命令禁止医生收红包,对向来刚正不阿的贺继仑收入影响不大,现在的病人拐弯抹角地答谢医生,多是些腊肉土鸡等实惠接地气的礼品,一人收礼全员有份是不变的真理。
他看女儿吃得那么欢,不忘提醒:“少吃点,不好消化。”
贺远征连连点头。
春晚的节目每年都大同小异,两人都看得无趣,可要是取消这个流程又会觉得无事可做,仿佛没有过年的气氛。贺远征懂得点人情世故,饭后便开始埋头发拜年短信,恭祝了一通才消停,转头贺继仑在阳台上打电话,眼前是飘零的雪花,背影很是孤寂。
贺远征拿了件绒服递过去,听到贺继仑古板又柔绵的声线低语,猜到了电话那头是谁。
“小贺她很好,工作也用心,慢慢就变成社会人了。”
“这几天过年轮休医院不会忙,假期结束,毛病就渐渐出现了。”
贺远征靠在门上,看贺继仑渐渐将衣服聚拢,他穿的还是防水拖鞋,这种天气当然会冷。
“小征,要不要和妈妈讲讲?”
贺继仑突然回头将电话递给她,妈妈?老天,她还以为是迟长风,母亲的印象在她脑海里已消失太久,她的突然出现令她有点措手不及。她尴尬地摇摇头往窗外看,两道射灯划破雪夜的宁静,一辆顶着积雪的车子缓缓开进小区。
哪个熊孩子丢了一串炮仗过去,车上的人刚下来,烛火在车轮旁边劈劈啪啪炸开。
“我□□大爷你他妈是不是脑子呛屎抓着鞭炮瞎几把丢!”
这声音熟悉,贺远征不动声色挪到窗边看,果然没错,文钊。
没想到竟然对熊孩子也骂得六亲不认,看来是吓坏了。
贺远征手机响了。
“老板你火气很大啊。”
“我草你住哪儿呢来你这差点没被熊孩子突突死……等等你看我笑话了吧你?”
“抬头。”
文钊迅速应答,目瞪口呆的还有贺继仑。
“叔叔好!”文钊嘲楼上大吼。
“少吼几句不行?楼顶的雪都给你喊崩了。”
“这地儿民风贼剽悍,你等着我上来找你……”
“诶诶诶!”
文钊把电话挂了,贺远征纳闷,上来找我?这大年三十的自己家不待,到这个小寒舍蓬荜生辉来了?
之前好像听她提过自己父母貌合神离的婚姻,过年两头不靠,三人都不尴尬。
“男朋友?怎么不给爸介绍介绍?”贺继仑挂了电话,一反常态,脸上是见女婿那种独有的兴奋。
“什么男朋友,以前同事,女的!我这么年轻您怎么就惦记我嫁不出去了爸!”
“也好也好,多分人气。”
“是多分气人吧,我去开门。”
文钊进屋的时候身上还冒着热气,一并将屋外的凛冽带了进来。她提了烟酒年糕当贺礼,大包小包的令父女都尴尬。
“这么客气干什么,小征你给介绍介绍。”
贺远征如实说,还补充:“甭客气,当自家人。”
“那我今晚和你挤挤?我完全没问题,洗漱用品都打包好了。”文钊口快。
贺继仑应下,乐呵呵地备茶水去。贺远征怼她一下,说:“你还真不客气,有备而来啊!”
“我家二老都不收留我,您说我一孤家寡人又寒冬腊月的,总不能在火锅店猫一宿吧,多凄凉啊。”
“我还以为您是拿养老院当装修标准呢,哪天倒闭了还能转型成康乐中心。”
“小丫头片子嘴挺损啊。”
第二次来这个房子,文钊已经轻车熟路了。暂且不说第一次进来的乌龙何其糟糕,这次有长辈镇场本分不少。文钊浑身上下都是喷薄的幽默细胞,贺继仑甚至没往两人关系的深处想去。
电视传来春晚聒噪的声音,贺继仑目不直视地盯着,并非是对老年的歌唱节目感兴趣,而是两个年轻人在场他也插不上话。贺远征捧着手机刷微博,和文钊聊得不亦乐乎,一刻不停地和文钊炫耀自己在微信群里抢了多少红包。贺继仑不时回头看看两人,都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他很庆幸小征能找到自己的朋友。
文钊感受贺继仑的视线,残羹冷炙还摆了一桌,于是主动要求洗碗。
“怎么能让客人洗碗,你和小征玩儿吧,难得大过年的。”贺继仑拦下她的动作,贺远征眼明手快,立即把碗筷端到厨房里了。文钊叫了声“叔叔您休息吧”,一溜烟步贺远征后程。
两人在厨房依旧有说有笑,贺继仑看了一会儿,视线被自己阵阵作响的手机吸引了。
“诶,你干活那么积极,老爹看你和看上门女婿一样。”
贺远征怕冷,用热水洗碗,弄得水槽云雾缭绕。
“上门女婿怎么了,趁早替叔叔了了这个心愿,你肯定属于很难嫁的。”
贺远征捅她一下:“我怎么难嫁了,明明有才有貌的。”
文钊拿着满是泡沫的碗呵呵笑。
期间贺继仑端着果盘来问她们要不要休息一下,结果看到两人人手一个洗碗巾比赛搓碗,又默默地将果盘端到客厅放着。
“小征她还好吧。”迟长风的声音从听筒传出来。
贺继仑一扫她忙碌的背影,“好着呢。”
城内不给燃放焰火,年味便少了一大截。贺继仑不想因为自己的疲累而打扰年轻人的夜生活,很早就回房了。
客厅原本回荡着“难忘今宵”的调子,很快变得寂静,隔壁房间传来关门的声音,年轻人竟也选择消停了。
贺远征自顾自地在房间里换睡衣,文钊也将自己的连体绒睡衣掏出来,两人像小学生一样背对背,贺远征换完扭头,看文钊一声绒衣吃惊不小。
“你的睡衣竟然是这种风格?真特别。”
“不然是那种风格,酒店里那种宽衣解带的?”
贺远征:“怎么也得是豹纹的吧!多拉风!”
“拉个屁的风,你瞅瞅,我这熊的,还有条尾巴呢。”
贺远征将她转过身,果然看到一条短短的尾巴。
“一副熊样儿。”
“找抽呢吧。”
文钊将两人的厚被子抖落干净,先行钻进去占了个靠窗的位置。房间里黑魆魆的看不清路,贺远征刚沾床,就被一双大手扯了进去。那双手还不老实,一个劲儿地闹她痒痒。
“诶哟我去,看小爷不治治你!让你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贺远征钻到床位挠她脚底板,文钊一边哭笑着“大爷饶命”,一边明里暗里的较劲。折腾到窗外响起稀稀疏疏的火烛声,一个直冲云霄的烟花将两人都吸引到了床边。
贺远征趁乱许了个愿,烟花燃尽,两人乖乖挪回被窝睡觉了。
老旧的居民楼,楼上是欢愉的脚步声,却丝毫不乱楼下的宁静。?
☆、离开
? 恢复上班后办公室整体工作效率下滑,大家还停留在“盛宴过后泪流满面”的阶段,名叫“工作”的程序亟待启动,几个同事在年会后再也没见过,今年座位上已是新面孔代替,大家心照不宣,这行业流动快,不知道是升职加薪还是回家带娃,好坏参半,人人都不敢怠慢。
贺远征的工作无功无过,年轻人学经验,虽不至于每日战战兢兢,但也远不像文钊说的“有人罩着”。连实川带闺女去巴黎过节,消失了一个多月,自己上班了也没有回来的苗头。一个私人助理整天在公司里晃晃悠悠的无事可做,上司也对自己放羊式的作息视若无睹,不会是要把自己发配边疆了吧?
贺远征还是有一点做女人的优势,那就是直觉。
第三周,曾经被贺远征误称为叔叔的厉喻文翩然出现,对贺远征说了下工作交接的事情,厉喻文亲自出面的辞退,恐怕是了了他报“叔叔之仇”的心愿,贺远征这么一个小咖,哪儿还轮得到他出马?
贺远征这条小鱼,终究躲不过年后的失业潮。厉喻文简短地通知完,就像只花孔雀一样骄傲地出去了,兴许不骄傲,但在被炒鱿鱼的小贺眼里,如同矶贝容不下沙子。他前脚离开,莫郁敏后脚就进来了,说:“你被炒了?”
贺远征在收东西,“你怎么知道?”
她说:“你看厉sir目中无人又荡气回肠的样子,多半是炒了人的舒爽。”
贺远征:“你不愧是老员工。”
“诶,你没有问他为什么炒你吧?”
“当然没有,问了就是错上加错,罪加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