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贰』
念奴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室内,见堇枫俯身在几案上趴着,轻声喊道:“坊主,您要的东西来了。”
堇枫却是毫无反应。
“坊主,坊……主?”念奴把放着木炭的火盆放在一边,试着摇了摇堇枫的胳膊。
“放在……那里便可,你、出去。”堇枫一次一顿的说道,却仍然没抬头。
只是感觉这声音太过于奇怪,让念奴的心灵忽然蒙上了一层阴影。
“不,小的不出去,小的就在这里守着您。”念奴清亮的眼睛里,闪耀着坚定的光。
堇枫忽然奇怪的叹了一声气,声音是止不住的颤抖:“会……吓到你。”
缓慢地抬起头,堇枫左半边的脸上是纵横交错的红色轨迹,顺着纹路,血液一滴一滴地下落,宛如诡异阴暗的血泪。那是堇枫手中金凤簪子的杰作。
“啊!”念奴吓得不轻,一个趔趄向后倒去,直接把炭盆踢飞。
“这是怎么了?坊主?怎么一回事啊!!!”念奴手脚并用地爬到堇枫身边。
“不用你管,你出去啊!滚!”堇枫用手捂着脸,因为疼痛堇枫的整张脸都颤抖到扭曲。
怎么形容?那种感觉,镇定地在美丽的面容上刻下一道道伤,冷静而又决绝,整个人都在疼痛地抽搐,手却不可以停止。血液恣肆而下,甜腻潮湿的腥气又让堇枫想起花杞闭目前的惨状。
是的,那惨状。
不可以忘记,绝对不可以。堇枫要费尽心机,付出一切代价接近杨玉环。
那个被嫉妒的毒焰蒙住双眼的恶女人。
堇枫忽然冲向念奴身旁散落一地的,正在“滋滋”燃烧的木炭,伸手便抓。
念奴在那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堇枫这样糟蹋自己的脸,就是为了实施自己的复仇计划。此刻的堇枫,就像是散落一地的正在燃烧的煤炭,疯狂地燃烧自己,毁灭自己,一点余地不留,燃烧的同时也要把身边一切所憎恨的人统统付之一炬!
于是念奴想要阻止,但是男人一旦真的怒上心头,就算是歌兮舞兮温柔缱绻的伶人,一个女子又奈若何?还没能拦得住,堇枫已经把一把燃烧的煤渣攥到手,更可怕的是,堇枫直接将煤渣吞入口中。
“不可以!你吐出来!吐出来啊!堇枫你怎么像个傻子一样!你不能这么折磨自己!”念奴还没完整地说出来,已经泪如雨下。
堇枫的喉咙间像是瞬间塞入了一把熊熊燃烧的火,从口腔至整个喉管,再到胃部,强烈的灼烧让堇枫痛的顺地打滚。
念奴就这样紧紧地搂着堇枫,抱着堇枫的头,试图让堇枫安静下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终于,到了猛虎出笼的时候了。
无论如何,宰相杨国忠都不会想到,他教唆玄宗逃亡蜀中带来的正是他的毁灭。
长期以来杨氏的作威作福已经让朝中大臣深恶痛绝,尤其是此时护送玄宗的龙武大将军陈玄礼,若是没有杨氏扰乱朝纲,玄宗绝不会落得如此仓皇逃离京都长安的局面,这贼寇入侵,皇族逃跑,简直就是皇室的耻辱!
马嵬驿,注定是杨氏一族的覆灭之地。
士兵们先是在西门里斩杀了杨国忠,将尸体肢解,首级悬在西门外示众,而后又杀了他的儿子户部侍郎杨暄,还有杨贵妃的姐妹,秦国夫人,韩国夫人。
然而还是有余党逃窜了,不过抓住他们,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处理完这些,士兵们纷纷向陈玄礼报告。
陈玄礼满意地看着军阵,正准备进入驿门禀报玄宗,告诉玄宗杨国忠谋反,却被一个士兵叫住。
“将军且慢,您派兵追赶杨氏余党,却忘了一个重要的人物。”沙哑难听的嗓音虽然不是很大声,但是凝重有力,让陈玄礼的脚步停下了。
转过身,陈玄礼打量着眼前的士兵,看得出此人在行军过程中一定立下了功绩,脸上还未好的伤疤就是证明,一定参与了诛杀杨氏的兵变吧。
陈玄礼问道:“你想说什么?”
士兵面无表情:“大家都知道,杨贵妃是陛下最宠爱的妃子,虽然没有被封后,但是对待她的礼仪已经和皇后没有差别,现在杨氏被诛,贵妃的亲哥哥亲姐妹都被我们杀死,若不斩草除根,身为主谋的将军,您能心安吗?圣心难测,若是贵妃他日东山再起,不仅是将军,在场的兄弟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一席话使军阵有了不小的骚动,大家都纷纷认同士兵讲的话,一起要求陈玄礼斩草除根。
此时的陈玄礼也被震撼住。是的,这样的纰漏陈玄礼根本就没想到,不禁暗暗自责。
而这个士兵思虑如此缜密周全,究竟是个怎么样的角色?陈玄礼微眯双眼,打量着这士兵。
“请将军把贵妃正法!”
“请将军把贵妃正法!”
“请将军把贵妃正法!”
整齐又响亮的呐喊声伴随着长矛击地的闷响声,在堇枫的耳畔久久回响不息。
因为说话而感到喉咙被撕裂沁血的痛楚,让堇枫终于体会到复仇的快意。
『拾叁』
一个帝王手中拥有着无上的权力,然而,当权力遭受着兵变的威胁,为了巩固自己至高无上的地位,为了继续安然的坐在宝座上,或者说,安然的保住性命。不管要舍弃什么,帝王都必须无条件的满足敌对一方的要求。否则,就真的会巨厦将倾,一无所有。
丢卒保帅,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
残酷的斗争,根本不会因为皇上爱一个女人这么可笑的理由而停滞不前。
可怜一骑红尘妃子笑,马嵬坡外夜半之时,三尺白绫,秋风呼啸,卷走那倾城的宿命。
陈玄礼静静地看着躺在地上艳色倾城,拥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娘娘,也不禁对她的美丽怦然心动。
“将军是不忍心下手么?”嘶哑难听的声音像是枝桠上乌鸦的哀鸣,凄冷异常。
“你绝对不是普通的士兵,说,你是谁?”陈玄礼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
堇枫“呵呵哈哈”地凄惨地笑着:“果然还是色令智昏的老样子啊……你肯定记不清几十年前韵香楼被你压在身下的孩子,也肯定记不清沉壁坊的新坊主,更记不清,奔逃前夜戴着面具的沉壁坊人吧!”
眨眼之间,堇枫迅疾的抄起身边的一支长戟,精准地刺中了杨玉环的心窝。
刹那间,鲜血四溅,杨妃僵冷的白皙的脸顿时被血污沾染。
而与此同时,堇枫的脖间也架了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你放肆!”士兵的话倒是真的让陈玄礼有了些回忆,本来见士兵拿起长戟,陈玄礼以为是要来自不量力的刺杀自己,却想不到……
“这是确认这女人究竟有没有死。我自认敌不过你,杀不了你,不过我也算是帮你铲除了后患了。所以我不要我的命结束在你的手中,这是权权交换。”堇枫漠然的看着脚边的尸体。
陈玄礼慢慢地收回了剑。
堇枫嚣张地翘起了嘴角。
身体忽然像是被某种利器贯穿,堇枫痛苦的闷哼一声,身子一软,膝盖重重的砸向地面。
“皇、皇上!”陈玄礼立刻扔掉剑。
玄宗无疑听到了一切,无疑,看到了那具鲜血淋漓的尸体。
那个玉环,和玄宗相伴的玉环,就这样被玄宗亲自下令,悄无声息地送入了地狱。
被玄宗射出长箭的,那张弓的弦,带动着血腥而绝望的空气,还在微弱的轻轻颤抖着。
明明玄宗还是努力的张弓搭箭,可是,都比不过当年的威力了。
因为他老了,英雄迟暮,盛年不再复返的他,满头白发萧索,再也看不到他昨日震撼人心的霸气。
堇枫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的人哭了。堇枫心中毫无畏惧,他感到,身后人眼睛里的浑浊老泪就是对他最好的馈赠。
这样很好,好极了。
因为说话,堇枫的喉咙内,缓缓地冒出鲜血,一刻不停,胸腔均被浓浓的血腥味道所占据。
传说子规昼夜悲鸣,啼至血出乃止。
该办的事情全都已经结束了,所以,是该停止的时候了吧,花杞,应该已经等了很久了。
任由背部的伤口疼痛着,堇枫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我这就来见你。」
『拾肆』
堇枫没有死。念奴用忠心的沉壁坊人作为诱饵,吸引驻军的注意力,拼死救走了堇枫。
只是,一朝富贵齐天,一夕命贱如土,堇枫没了美妙的声音和容貌,怕是再也无法用美丽的歌舞打动世人。不过话说回来,正逢乱世,京都长安陷落敌手,难民无处安家,流落各方,纵使堇枫一如当年,又能如何?
天宝十五载,太子李亨即位灵武,是为肃宗,大赦天下,尊玄宗为上皇天帝,改天宝年号为至德元载。至此,归附的人愈加增多。
至德二载正月,叛将史思明派兵进攻太原,睢阳。朝中大将李光弼,张巡誓死抵抗。可歌可泣。同月,安庆绪杀父安禄山,自立为帝。
至德二载九月,广平王李俶率军联合回纥,西域军队号称二十万,收复二京。
乾元元年,大将郭子仪受宦官诬陷,解除兵权,被召还长安。同年,叛军自相残杀,史思明杀安庆绪,自立为帝。
上元二年三月,叛军内讧,史思明为其子史朝义所杀,内部离心,屡为唐军所败。
宝应元年十月,皇太子李俶改名李豫继位,是为代宗,并收复洛阳。
宝应二年春,叛军将领屡屡献重要城池降于唐军,叛军头领史朝义奔逃无路,自缢死。
至此,历时八年的安史之乱结束。
百姓们听到这消息反应各不相同。或是欣喜的感到终于有家可归。或是在想,有家可归,可家,在何方呢?
而王室则相当的欣喜了,八年叛乱终于平息,辛苦奔劳于沙场的经历,是该结束的时候了。
今日李府相当喜庆。李府是皇帝代宗特地赐给朝臣李泌的宅邸。李泌乃三朝元老,天宝年间深得玄宗赏识,后为杨国忠所嫉恨,归隐山林,修身养性,然而**山水之时,却不忘在暗地里从军事,政治各方面,帮助了唐王室不少忙。自此,更得代宗倚仗信任。
杨氏已被诛杀殆尽,因此李泌自然受代宗李豫所托,重新出山。
据说今日皇上亲自来李府,因此府内甚是热闹,各个方面,事无巨细,执事都安排的妥帖周到。
“听说今天来奏乐的是民间一位很神秘的流浪艺人,长相极其可怕,但是弹奏的曲子简直是仙乐啊!”一个正盘着发髻的伶人这样对着同伴说道。
“真的假的?就是传说中的那一对宁愿被乱戟刺死也不给安禄山演奏的木风先生和青镯女伶?”同伴惊讶的问。
“是的!真是太兴奋了,不知道执事是怎么找到这二位的,我今天一定要好好听听前辈的演奏!”说话的男子兴奋的连盘发髻的动作都停了下来,那神情简直像是要去朝圣一样。
窗纱外依旧是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还有来来回回的侍从们在有条不紊准备摆设的脚步声。
绿芜墙绕青苔院,一瀑青藤闪耀着带有旺盛生命力的鲜绿色,在庭院内散发着袅袅的清香气。像是给过去的苦难画上了休止符。
一双修长干净,却泛黄枯瘦的手轻轻的覆上了堇枫的头发。
“盘好了呢。”念奴说道,将镜子摆在堇枫面前。
镜子里的脸依旧伤痕错乱,沟壑纵横。不经意间似乎让人有一种以为那是镜子的裂痕的错觉。
堇枫犹疑着,低下了头,四处寻找那张跟着他漂泊经年的芙蓉面具。
“我知道,你终身都不愿意回到长安的,但是我们毕竟还缺少一些盘缠,之前的银子都用来安顿难民和坊人,分文不剩了。所以……我们只演出一场,演奏完我们就回去。”念奴小心翼翼的解释着。
堇枫轻轻地点了点头。用手缓慢摩挲着微微泛黄的芙蓉面具。
由于嗓子被木炭烧坏,又缺乏修养和保护,堇枫在重生之后,声音却没有跟着重生。
“我知道,你很讨厌我一直跟着你,我懂,我不想求什么名分,只是,能照顾你便好。我终身不嫁。你就当我是侍女,小童就可。”念奴的眼睛幽幽的泛着微光,静默安然,却透露出一种守护神般的坚定。
堇枫的手忽然很木的停滞了,缓慢地睁开眼睑,细长的睫毛在空气中梳出了一个柔美的弧度。凝视着眼前柔弱沉寂的女子。
是她,在战乱时爆发出女子本缺少的勇气和坚强,救出了奄奄一息的堇枫。
是她,陪伴着丑陋的堇枫漂泊经年,就像是堇枫的面具,竭尽所能的替堇枫做可以做的一切事情。
是她,在堇枫身边日夜相伴,小心翼翼,呵护堇枫就像是呵护着一件稀世的珍宝,却从来不要求着什么。
堇枫恍若隔世般的想起开元年间,他和花杞在一起吹笛抚筝,欢乐逍遥,而身边总是有一个娇羞的小姑娘,静静的沏茶,或者静默的微笑,凝视着堇枫。
堇枫还想起沉壁坊人一起排练,为了玄宗的生日上演大气恢弘的《秦王破阵乐》,舞罢气势恢宏,场面无法静下,念奴华丽震撼的登场,高歌《千秋乐》,歌声激越清亮,瞬时全场安静,众人如痴如醉。
「每执行当席,声出朝霞之上,25人吹管也盖不过其歌喉」这是当年玄宗给念奴极高极美的评价。
而那样绝美多才的女子,就这样被堇枫忽视着,可还是不离不弃,守在残破,光华不再的堇枫身边,安如素色。
堇枫已经看见了念奴眼角细密的皱纹,闪烁着微弱的光。
堇枫忽然心里很疼痛。
走神之间,念奴撩起帘幕,又走了出来,她已经换好了演出的衣服。
念奴轻轻地提起了腰下的裙摆,像彩蝶一样展开。
“好看吗?”念奴这样问着堇枫。
堇枫微笑着点了点头。
念奴愣住了。
那是堇枫这些年来,第一次笑。
温暖的笑容,像是一朵淡雅轻柔的浅青色牡丹。
可是,念奴忽然低头叹了口气:“已经很久没有穿这样丝绸的衣服了。”
一支镶着翠玉珍珠的流金步摇插在念奴的发髻上,衬着崭新的礼服,泛着闪亮华丽的光泽。随着念奴的颌首轻轻摇晃。
念奴平时很少戴这支步摇的。堇枫这样想着。
堇枫忽然想起来,在还没有进宫的时候,年幼的念奴第一次跟着堇枫一起去逛长安城繁华的夜市,胆小的念奴紧紧地抓着堇枫的手,生怕走丢了。
为了奖励念奴新学会的一支舞蹈,堇枫特地买了这支在夜市上最贵重的步摇,亲自给念奴戴在发髻上,小小的少女瞬间惊讶了,旋即,展开了最甜美的笑容。
只是那一个笑容,把少女拘谨的面容一下子就照亮了。
战乱频仍的年代,即使是口腹之欲得不到满足,风餐露宿的流浪,念奴仍然把它保存得好好的。
“你还没换装,快一些吧。”念奴说道。
堇枫忽然起身,轻轻握住了念奴的手。
“怎么了?”念奴用眼神给出了这样的询问。
堇枫掰开了念奴的手,用手指在念奴的掌心里,细细的勾画着。
「我,娶,你。」
念奴先是微微的迟钝,待到明白时,不禁惊讶的连话都不会说。
等待许久,念奴瞪大了眼睛,痴痴地望着堇枫的眼睛。急切的目光描摹着堇枫脸庞的轮廓,苍老的头发,深邃的眼睛,眼角的细纹,脸颊的伤疤,微微翘起的唇角。
堇枫的眼瞳宛如一泓幽静的湖,没有了清亮的活力,也没有年少轻狂的不羁,只是很安静的沉寂着,眼瞳中流转的光像是缓慢沉入湖底的金色枯叶,闪烁着安宁的神采。
眼泪不由自主的倾泻而出,像是一道华美沉溺的盛宴,顺着不同的轨迹,滑过脸庞。
人忽然就这样开始缓缓的变老。
『拾伍』
台前,歌舞伶人们优雅的舞蹈着,彩袖翩跹,流光飞舞。
幕后,木风,青镯二位,一人抚筝,一人怀抱琵琶,飞花碎玉般,音色和谐的主导着演出。
他们是这场舞蹈真正的灵魂。
一曲完结,舞女们纷纷退下。
而堇枫和念奴依旧在默默的弹奏着。十几年前,至少,是八年前,堇枫身边的人,是花杞,是吹笛的花杞。可是现在,身边抚弄琵琶的念奴,就将会是堇枫的新娘了。
世事多变。
伶人们都退下了,庭内的贵人们也开始了对话,堇枫于是试图将琴声渐渐放缓,变轻,让人听起来悦耳又不感到烦闷。
“老朽一直隐居山林,不问世事,这次皇上请老朽出山,老朽真是惭愧的很啊。”
“先生不要这么说,若是没有您出谋划策,朕怎能支撑到现在。还有,既然已经决定再度重返朝堂,就不要自称‘老朽’了。”
“微臣明白。”
“可叹我大唐江山竟然经历了这样残酷的荼毒,若要恢复,怕是还需经历很久啊。”皇上饮完一杯酒,神情颓唐的放下酒杯,杯子触碰几案的闷响声仿佛像磕在了君臣二人的心坎儿上。
“皇上切莫担心,任重道远,不可松懈才是最重要的。遥想当年,马嵬坡兵变,玄宗皇帝将重整河山的使命托付给先帝,先帝不也是感到困难重重,但最后还是经过努力,收复了大量失地吗”李泌这样安慰着皇上。
“是啊。”皇上的龙颜稍稍放松了些,带了一丝浅笑:“朕还记得,当年朕还只是个广平王,和兄长建宁王一起,劝谏先帝即位于灵武啊。”
“建宁王真是了不得,记得当年杨氏一族独掌大权,玄宗皇帝被杨氏姊妹还有沉壁坊的伶人们迷惑,王爷却有胆有识,斩杀沉壁坊主不说,并且将祸端嫁祸于杨贵妃,令二者自相残杀,解决了一块扎根在皇宫内的绊脚石。马嵬坡之变也跟随先帝图谋筹划。”
皇上的脸色却显得阴郁:“只可惜兄长被奸人所害。”
“先帝虽然因为宦官和张后混淆了视听,赐死王爷,但事后还是后悔的。现在天下大定,建宁王在天有灵,也会感到欣慰吧。”李泌见皇上心情不好,赶忙补充道。
君臣二人只顾着彼此间的畅叙,却没发现,琴声,早已经消失了……
『拾陆』
天大的讽刺。
堇枫听不懂庭内的君臣说的乱七八糟的,也根本不认识什么建宁王。他只了解,自己当年完全认错了那支箭的主人。
芙蓉面具下面盖住的那张脸,看不见任何变化。
处心积虑的,想要铲除祸乱宫廷的杨氏姊妹,却不曾想,自己也被局外人当做了其中的一员了。
记忆中的碎片在那一瞬间合在了一起,组成了一面伤痕累累,裂痕交错的镜面。
堇枫当然记得,花杞不止一次的告诫:皇上真的爱着杨妃。杨妃也真的把皇上当做丈夫。
每一次,堇枫都是对所谓纯真的花杞嗤之以鼻吧。
那么这么些年堇枫究竟是做了什么。
胸前的玉龙头忽然硌得堇枫喘不过气。
「你……是唯一,懂我的。」
不,堇枫忽然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花杞,从来没有了解过。
花杞早已经悠悠然的看透一切,不像堇枫这般
——爱恨贪恋皆痴狂。
堇枫直到刚才,才真正明白花杞的嘱托
——沉壁坊,去留随意。
堇枫真的感觉到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一厢情愿。如若当年不到蜀中,决然地离去……
没有如若。
人生是不存在假设的。
原来在强烈的**和追求背后,掩藏着,支撑着的动力,全都是不存在的虚无。
人生如梦,落下的不过是,岁月荒唐。
堇枫想哭,却疑心,自己的眼泪,早已在多年前花杞离去的时候,流尽了。
若是强迫自己,拉扯着伤疤笑,无奈也不能出声了。
念奴像是遭到了重击,看着跌跌撞撞企图离开的堇枫,也跟在其后。
庭院外是井然有序准备离开李府的歌舞班子。
“堇枫,你要去哪里?”念奴的声音颤抖着。
似乎是没有听见,堇枫头也不回的跟着歌舞班子。
“等等我,堇枫,等等。”念奴惊恐的看着堇枫跨出了李府的门槛,自己却被随后而来如潮水般的人们挤来挤去,就是过不了重重人群,两边还有皇家的侍卫把守,堇枫的距离和念奴越拉越远。
只能抽泣,念奴不由自主的抽泣,但还是使出竭尽所能的力气,一如当年将垂死的堇枫连拉带拽拖出驿站的孤勇,使劲的挤出人群,跑出了李府。
堇枫走得越来越远,念奴只知道跑,不停地跑,边跑边哭,泪水像是透明的彩蝶,飞舞在空气中,渐渐遗失。
遗失的,又岂止是眼泪?
今天确乎是个好日子,一支迎亲的队伍披红挂彩,敲锣打鼓的穿过街道,不管是抬轿的后生,演奏的乐队,大家都穿上了艳丽喜庆的红色服装,就连年长的喜娘一经打扮,看上去也是赏心悦目的很。
念奴被迎亲队伍挡住,一袭高贵的丝绸长裙,拖在满是灰尘的大路上,沾满尘埃,像是蝴蝶将死时的华丽羽翅。
“堇枫!堇枫!你回来呵……”念奴大哭。
喜庆的乐曲将念奴的哭泣吞没。
『尾声』
溪水潺潺,两岸的野花倾吐着莫名的芳香,静时如华美织锦,动时如山水齐舞。
一阵吵闹声打破了这宁静的景色。
“给我!给我!这个东西是我的!”
“快抢!抢!不给他!”
一群少年在溪涧的河床旁边打成一团,互相撕扯。
“啊——!”一个孩子被狠狠地推搡,摔倒在地,顿时,溅起了一阵水花。
“啊呸——!”为首的一个孩子蔑视着倒在地上的少年:“你算是什么东西!这个宝贝就是我们发现的,你居然也敢来抢!”
“你胡说!是我抓鱼时捡到的!你们仗着人多,就知道欺负人!”被推倒的少年愤愤的说道,怒视着眼前的一群孩子。
“哈哈哈,你就胡说吧,不过是孤寡老婆子抱来的野种,有什么资格跟我们抢东西。”为首的孩子狂笑,跟在后面的一群孩子也哈哈大笑,肆意鞭打着少年的伤口。
少年的怒火在一瞬间被点燃,顺手抄起一块鹅卵石,就向对方砸过去。
“啊呀——!”对方痛苦地捂住了头,少年立刻冲过去撕扯对方的衣领,上去就是一拳头。
“我叫你胡说!叫你胡说!”少年发了狠,像是一头暴怒的小兽。
少年从来没有这样子有勇气,少年只是希望,善待自己的阿婆能够和自己安静的相依为命,而不是被这里的村民,甚至他们的孩子欺负,嚼舌根!
围观的孩子们都怕了,纷纷逃跑,作鸟兽散。
忽然一个孩子指着上面大喊:“妈啊!快跑!”
少年抬头一看,一块石头从山崖上滚落正在往下坠!
那被打的孩子也顾不住了,立刻逃跑。
少年跑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落在河床上的战利品。
“阿婆!阿婆!我回来了!”少年欢快的跑进破旧的草屋。
靠在躺椅上的老妇人,感觉孩子的声音和往日并不相同,不禁微微睁开眼睛:“怎么了?枫儿?”
“阿婆,你看!”少年满怀欣喜地将手中的战利品放在老妇人手中。
那是一块玉。
老妇人满是皱纹,干枯如树皮的手碰到了那块玉石,不禁努力地睁大眼睛,仔细地看着。
一枚玉龙头。
老妇人不禁浑身一震。
完美无缺的纹饰,凛冽霸气的色泽,一如当年。
“阿婆,用这个去街市上卖,可以换来很多吃的吧!”少年睁大纯净的眼睛,期待的看着苍老的妇人。
老妇人的脸颊上干净的划过两行浑浊的泪。
“阿婆?怎……么啦?”少年感觉疑惑。
“玉……龙头还在啊。
可是,那只青镯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