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粗长,滚圆,夹杂着腐朽而血腥味道的木杖一下一下的砸向堇枫。
廷杖二十,就连健硕的男子都承受不下,更何况是身体柔弱的伶人。
堇枫死死地咬住手腕上的玉镯,一丝声响也无,还没到二十杖,就昏了过去。
花杞带着沉壁坊人,哭着,将自腰部以下浸在鲜血中的堇枫抬回了承香殿。
堇枫就那样趴在床上,昏了整整一夜。
堇枫醒的时候,窥视世界的窗口变成了弯弯的月牙形,映入眼帘的只是床单上精致的木兰花纹。
胸口的钝痛感强烈的让堇枫差点没法呼吸,想要换个身子,后背,下身直到大腿都有伤,无奈只能保持原状。
但是堇枫感觉这样很值。因为堇枫这样根本就不是莽撞,他不再是开元年间不顾一切,追问花杞的呆子。花杞一句「你是我的」让堇枫彻底沉静。
这次杖刑,是皇上十几年来第一次惩罚沉壁坊人,还是这样严重。那么贵妃在皇上心中,真的是非常重要了。杖刑是堇枫试图试探玄宗的惩戒。受刑时带来的痛感,疼得堇枫想要一下子死去,仿佛当时的存在就是为了死亡。
不过堇枫是不会把他的想法告诉花杞的,如果说出自己是为了花杞而试探皇上的心意,那花杞真的会痛不欲生。
宫中的法则就是步步为营,为了花杞,堇枫不惜以身试险。甚至是死。
远处有响动,是青瓷碗碟放在檀木桌上,轻微缄默的碰触声。
然后是一双手覆上了堇枫姣好的脸。
堇枫费力地抬头,看到花杞的眼睛肿的跟核桃一样,不禁叹气:“唉,真是没法出去见人了。”沙哑的嗓子让堇枫自己都吃了一惊。
“哪也不去,就在这守着。”花杞说话声都闷闷地,像是着了风寒。
寂静的沉默,却让身上带伤的堇枫感到一丝安逸。
是的,只要这样静静地互相守着就很好。
不知过了多久,花杞没来由的冒了一句:“我们在这里呆了多久了?”
堇枫很明白“这里”指的是什么。
“现在是天宝九载。若从开元二十八年为起始,满打满算,在宫里生活大约十一年。”堇枫皱着眉,细细想着。
十一年的光阴,就这样快得像天边薄冰般的云絮,像随着冷冽渠雨漂走的花瓣,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是禁锢在皇宫,失去自由,再也回不来的岁月。
“皇上是怎样坐稳王位的?”花杞继续木木地问。
堇枫心中一凛:“子继父业,李姓江山这不是天经地义么?你想要表达什么?”
“你说的固然正确。我想说,当年皇上是依靠什么,巩固自己在众多皇族中的地位。”花杞垂下眼睫。
堇枫尽力地思考,完全将之前深受重伤的事情抛掷云外:“那么……是皇上还是临淄王的时候,诛杀中宗皇后韦氏,匡复李唐社稷?”
堇枫不愧很聪明,稍微提示,便一针见血点中要害。
想当年韦后临朝,带着女儿安乐公主胡作非为,祸乱朝纲,卖官鬻爵。景元元年中宗驾崩,这件事与韦后不无关系。流言甚广,都说是韦后为了效仿当年的武皇,联合安乐公主,用糕饼毒死了中宗皇帝。
当今圣上,即是玄宗,在当时还是相王李旦的儿子,被封为临淄王,果断地带领麾下骁勇善战的“万骑”军队,将韦氏乱党诛杀殆尽,在太平公主的支持下,帮助自己的父亲相王坐稳了李姓江山。从此,大唐江山才真正回归到李姓诸王手中,女性干政彻底宣告结束。
可以说,如果没有临淄王李隆基的果断勇智,李姓诸王不可能这么顺利地重掌大权。
可是,这件事和花杞有什么关系?
堇枫百思不得其解。
花杞将自己的左手放在堇枫眼前,大拇指上的玉龙头闪耀着震撼而霸气的光泽。
“我跟你说过,玉龙头是沉壁坊的图腾,是第一坊主最高权力的象征,而你手腕上的凤血镯与我的玉龙头相辅相成。”
花杞的声音低调而冷漠,带有一种冬雪般神秘冷酷的质感。他接着说道:
“但是龙是皇权的象征,这对于普通人是个禁忌。并且,凤血玉是极珍贵的通灵宝玉,世间罕有。而这个青镯,它真正的名字,不是凤血镯,而是是贡觉玛之歌。”
“贡觉玛之歌?像是夷狄族类的称呼?”堇枫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是的,贡觉玛之歌是当年吐蕃首领松赞干布迎娶文成公主时,连同玉龙头,敬献给大唐的宝物之一。是西藏雪域独有的珍宝。”
堇枫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不相信,这样珍贵的皇家珍宝,怎么会流落到花杞手里?第一反应就是玄宗赏赐给花杞的礼物。但随即被堇枫否决,堇枫和花杞的初相见,就是因为这两样首饰,当时两人还没有见过皇上啊。
可是,象征皇权的龙饰,花杞怎么敢这样招摇的佩戴?这一切从何解释?
花杞静静地叙说道:“此物几经辗转,落在武后手中,在当年中宗迎娶韦氏时,当做礼物又送给了韦家。”
一瞬间,堇枫的心脏瞬间收紧,像是被一只罪恶的利爪紧紧握住。
脑海里疑雾重重。珍奇的玉镯,韦氏被诛,玄宗登基,花杞对于皇宫的坚守……
看似很多联系不上的事情,又好像到可以解释清楚了。堇枫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可怕的答案。
“那么,你想说,你是……”堇枫的瞳孔微微地颤抖,脸色像是刚刚受过刑昏迷的样子,苍白如纸。
花杞冷漠得如同一座雕像。
“我就是韦氏最后一位侥幸存活下来的嫡亲后人。韦玘祯,才是我的本名。”
『捌』
花杞是韦氏的最后一位后人,他的父亲正是韦后的嫡亲兄弟,韦温。
用怎样的心情能够表达堇枫此时的震惊?
堇枫想象不到在那样血腥残酷的政权斗争下,韦后被杀,群龙无首,被屠戮的韦氏怎么可能会保护最后一位后人的周全?
换而言之,花杞忍辱负重,放弃自由,在皇宫里,在凭借屠戮自己显赫家族从而登上皇位的玄宗身边,竟然呆了十一载。
这是玩笑。
天大的玩笑。
但是就这样鲜活的发生在堇枫身边。
手腕上的凤血镯散发出的气味消失了原先的希冀,温暖,柔情。
那是缓缓升腾的苦痛,血腥,美好梦境崩坏的,最后的绝望所酝酿成的毒药。
但是堇枫明白,花杞这么久的时间,这么充分的机会,十一年里,想要杀玄宗早就动手了。花杞,哦不,应该是韦玘祯吧,他不会是一个惜命的人。
“为什么不动手。”堇枫现在趴着的姿势无法看见对方的脸。
“我问你为什么不动手!!”堇枫怒吼着,扬手砸向床边的木饰上。
连带着青镯,花杞死死地抱着堇枫的手。
“因为他救了我。”
几十年前纷杂记忆的断片,在那一瞬间趋于静止。
韦玘祯童年最初的记忆就是漫天的大火。
赤色的火焰,猩红的鲜血,绝望凄惨的呼喊,惊恐万状的脸孔,残暴的屠杀,都这样包围着他,把他逼得无处可逃。
世界的主色变成了绝望的猩红色。
精致高贵的屋檐上是血红色的天空,那密密集集地数不清的箭矢和长矛是红色幕布下飞翔的兴奋的恶鸟。昔日温柔的月亮第一次让韦玘祯感觉恐惧。满月也被猩红色的世界所感染,变得红彤彤的灼热,像一只可怕妖怪的血盆大口——将韦玘祯吞噬。
尽职的管家把幼兔一样孱弱的韦玘祯用书箱装起来,顶着断裂的车盖,逃了出去。
躲在书箱里的韦玘祯透过缝隙,看见了一个男人。
驾驭着骏马,手执长剑,气宇轩昂的指挥着在场屠杀的士兵。他的脸像神祗一样英俊光彩,他的气势宣告着大获全胜的喜悦。
韦玘祯年幼的心灵说不清是爱是恨。或许,韦柒祯那个幼小的年龄,根本不了解这一切。
管家身中数箭,最后还是死去了。
那全身插满了密集箭矢,血流如注的尸体,双手最后还在死死地抠住书箱。让韦玘祯永生不敢忘记。
韦玘祯像一只幼小的临死前的小动物,拼了命的爬出书箱,拼了命的向前爬。一直到了天明破晓,惨淡的光线照射在他瘦弱的身上。
那时的他刚刚学会走路,可是他实在走不动了,只能缓慢的爬,韦玘祯的手,脚,膝盖,全被磨烂。他的身后是一条长长的血迹。
身后突然传来了阵阵马蹄声。
韦玘祯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凌空揪起,韦柒祯没了命的尖叫。其实那个士兵只不过看上了小孩子脚踝处的巨大的青镯。可是很奇怪,那个镯子怎样都无法摘下来,士兵恼羞成怒,可怜的韦玘祯像个垃圾,被随手扔开。
甚至已经连尖叫都没法叫出声了。韦玘祯那一瞬间已经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
忽然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稳稳托住。
韦玘祯躺在那身着青金色锋利铠甲的俊美男人的臂弯里。男人的眉梢弯弯,似笑非笑。
他就是昨晚那男人。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男人笑着把韦玘祯搂搂紧。
浑身上下带来的血腥气息,浓烈得让韦玘祯熏得晕了过去。
夜凉如水。
清寂的玉笛声袅袅娜娜透过阁楼,在月色下弥漫成一道婉约而凄迷的景色。任是楼外飘起了潇潇暮雨,依旧抵不住美妙空灵的音。
清凉的夜色中,仿佛一瞬间盛开了千百朵淡青色的牡丹。
笛声忽的戛然而止。
阁楼内,男人从背后搂住了吹笛人的腰。
那是个眉眼精致的少年。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形容少年这样姿容端秀的人再合适不过。
“终于有足够的气力吹奏笛子了。”男人微笑着盘腿,用一个舒服的姿势让少年坐在自己腿上,然后紧紧地搂住。
“我会杀死你。”少年忽然冒出来一句。
“来啊。本王要瞧瞧,这些年我的杞儿有没有长进。”男人笑得风流不羁。
少年恨声道:“除了嘲笑我你还会别的什么?”
“还会把你教育的越来越才艺俱佳,知书达理,然后让你取我这项上人头。”男人笑着把少年反推倒。
“你是我的乖孩子。”男人眯着眼睛,含混不清的说道。
临淄王。
——“是是非非,我该如何决断?”
韦玘祯心情复杂地闭上了眼睛。
『玖』
堇枫试图探究自己存活在世界上的意义是什么。生命总是显现出一种神秘的性质,就像堇枫始终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里,就像这偌大的宫殿实则是最完美的囚笼,只是少了赭衣塞路,囹圄成市的可怖景象。花杞就是和堇枫在一起惺惺相惜十多年的囚犯。
他们,是共犯。
花杞在十几年前用玉镯将堇枫锁在身边,堇枫不曾离去,只是为了陪花杞一起坐牢。穷其一生。
只是希望花杞在看芙蓉花时,在吹笛时,身边有一个能够温暖他,支持他的……
无法定义堇枫在花杞身边的地位。
有莫名的声音告诫过堇枫,再华美的现实,终究是一场虚空。就像是震撼绚烂的烟火,落下的,不过是一地冰冷的灰烬。
越是美丽惊艳的东西,死,就益发显得黯淡。
可堇枫只是想抓住现在,就像个亡命的赌徒,在人生的赌桌前豪情的掷下赌注。
——然后万劫不复。
万千思恋,只能化作堇枫指尖的舞蹈,古筝萧彻一夏的流年。
长夜未央,堇枫微笑着用古筝伴奏,看着花杞吹笛。看着他老去,看着他,直到眼睛干枯,化成翩跹的花。
堇枫真的变了。
岁月打磨,将少年的一身锐气磨去,年年月月,堇枫读懂了花杞的心。一个眼神,一丝呼吸,堇枫就知道花杞是微笑,或是哭泣。
就算在宫里,杨玉环嚣张跋扈,花杞也只是静静的观望,他对堇枫说,皇上是真的爱着贵妃的,他们真的像一对平凡的夫妻。
李林甫的死去,杨氏一族的壮大,大批胡人兼任要职,那个叫安禄山的人流连宫闱以至于现今的安史反叛,战争迭起,花杞都不过问了。
他知道自己的劝告不起任何作用了。皇上的心已经满满的被那个叫玉环的女人占据。倾尽天下如何?朝政错乱又如何?皇上只希望和杨玉环共度余生。皇上老了,他不再是那个英姿勃发的临淄王,也不再是原先开元年间,提倡赋役宽平,刑罚清省的开明君王。
花杞看透了玄宗的心,一如堇枫看透了花杞的心。
但可悲。
花杞永远看不透自己。
他挣扎在离去和孤守之间。
天宝十五载,六月。
潼关失守。这意味着通往京师长安的最关键防线被攻破了。
皇宫内人人自危,昔日的歌舞昌平再不复返。
十二日,百官上朝的人数不到十分之一二。
十三日夜。
花杞和堇枫悠悠然的在亭内吹笛抚筝,然而空气中暗流汹涌,不寻常的危险气息扑面而来。
“崩——”琴弦瞬间断裂,宛如一声凄厉的低吟。笛声也同时戛然而止。
令人感到诡异的默契。花杞和堇枫互相对视,因为他们同时感到了心里的不安,就像是临死前被扼住喉咙般的窒息感。
堇枫安慰的握了握花杞的手。这才发现,原来两人的手同样的冰凉,没有温度。
“坊主!坊主!不好了!”喊叫声撕破静谧的假象,将罪恶暴露在世人的目光下。
只见一个女子简单的披着一件外衣,云髻凌乱,跌跌撞撞的闯进沉壁亭。
“怎么了念奴?”花杞询问。
“皇上带着贵妃娘娘还有一众公主皇子准备逃出宫了!现在宫里乱成一团。坊主,我们沉壁坊该怎么办?”
念奴泣不成声,泪眼朦胧。
花杞蓦然瞪大了眼,又惊又怒,扔掉笛子,就准备往外冲。
“你要去哪?”堇枫拽住花杞的衣襟。
“一国之君怎能在外敌进犯下弃子民于不顾?”花杞义正词严。
“所以你打算去见皇上,告诉他守在长安,但你觉得这可能吗?此时反贼无数,外面危险不言而喻,你告诉我,你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堇枫抬头凝视着花杞的眼眸。
花杞忽然愣住了。是啊,真正目的是什么啊?
“这是我能为皇上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了。”花杞低低的声音带着悲哀的祈求。
堇枫轻轻松开了自己攥紧的手。
“去吧。”
去做你渴望做的事情。
花杞紧紧抱住了堇枫:“谢谢你,堇枫,堇枫。”轻声呢喃的吴侬软语,是满满的信赖。
花杞毫不犹豫的跑了出去。
夜里忽然起了大风,将堇枫的墨蓝色长袍舞得翩跹若飞。
“坊主回来后,我们该怎么办?”念奴问道。
堇枫的眼里盛满了凄凉和肃杀,缓缓而落,华美而僵冷。
“他回不来了。”
或许这是花杞期盼已久的结果吧,皇上对于花杞,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啊。是不共戴天的世仇,还是抚育花杞成人的恩人啊。
堇枫只叹,花杞,你好可怜,你为此挣扎了一辈子。其实一直在痛苦中生活吧。明明是那样惊才绝艳的存在,可你的孤苦究竟谁知道。你一直都在渴望结束这种感觉,你已经等很久了吧。
“可是,既然您对于坊主怀有那样深的感情,为何不阻止啊,您怎么对爱的人那样残忍!”念奴再一次泪如雨下。
“不是残忍,是清醒。”堇枫答道。
宫廷内,谁清醒,谁就会更加残酷。这是不变的法则。换而言之,命运的法则,就是轮回绵亘的悲欢离合。
如果今天堇枫真的阻拦花杞,那么花杞才会真的长恨一生。
花杞宁愿失去自己的生命,也要把欠的债还掉。
堇枫抓紧了古筝上的琴弦,渐渐用力,纤细却不失犀利的琴弦恶狠狠地勒紧了堇枫白净修长的手指。
「可是花杞,无论怎样,我都会在你身边,既然你锁了我一生,哪怕你用你的命去还债,我也跟随着你。哥,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拾』
火光越来越亮,但是却让人感觉不到暖意。
知道是出发的时刻,堇枫面无表情的戴上了芙蓉面具,走出了承香殿。
外面喊杀声震天,局面清楚得很,那是反贼事先安排好的,里应外合是史书里反复出现的把戏。
堇枫连忙闪到一棵树边,只见明晃晃的火把照着在有条不紊穿行的队伍。那应该是掩护着少数皇子皇妃们逃出宫的队伍。堇枫不禁微微冷笑。
等着队伍走完,堇枫直起身,右肩膀忽然被人抓住,不禁心中一惊,猛然回头。
是一个将士,看这一身行头,料定此人身份不凡。但是,这面容怎么这样让人生疑?堇枫看着这张脸,心脏莫名其妙的被揪紧。
“你是谁,戴着面具鬼祟的在这里!”
“我是沉壁坊人,你这样抓着我做什么?”堇枫冷静的质问对方。
“啪!”面具被男人用剑利落地挑下。
“果然是沉壁坊的人,哼,生的这样妖孽,要不是有你们这群贱人,圣上怎会沦落至此!”男人将堇枫用力一推搡,堇枫跌坐到地上。
男人的声音像一声巨雷在堇枫的脚底炸开!
“陈玄礼!你是陈玄礼!”堇枫怒喊着。
“小小的伶人,居然敢喊我的名字!”男人将长剑抵在了堇枫的喉咙处。
“哈哈哈哈。”堇枫笑得诡异苍凉。
是啊,堇枫如何能不记得眼前的陈玄礼。几十年,人的容貌或许会变,但是声音是无法抹杀的。正是他,在堇枫还未及冠之时,亲自毁了堇枫幼小的身体。那一次的屈辱,堇枫怎么能忘。
那张恣肆享受着□的无耻的脸,是堇枫一生的噩梦的开端。
却未曾想,冤家路窄,竟在这种时刻碰到。
“你没想到我是谁吗?啊?陈玄礼,我恨不得将你食肉寝皮!”堇枫的脸因为愤怒,而被扭曲的狰狞无比。
“区区蝼蚁,不值得我动手。”陈玄礼轻蔑地收回了剑。头也不回地走了。
堇枫将痛苦得将十指插入了发间。
「要冷静,现在需要找到的是花杞,那个混账,到时候再找他!」
混含着妃子,宫女,内人们的尖叫,一个接一个的人不断的倒下,昔日皇家的威仪荡然无存,堇枫就在刀光剑影里急迫地寻找着。
满地都是倒下的尸体,有的是因为想要跟紧逃生的车队,获得一丝生的希望,反而被军队全部斩杀;有的是怕得肝胆俱裂,干脆自尽。
堇枫白底蓝色绮秀的长袍下摆,还有袖摆,就被浸染成了血红色,潮湿甜腻的腥气直达堇枫的肺部。
“嗖——!”感觉到背后划破空气的声音,堇枫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一支刻着精致花纹的长箭不偏不倚地穿过了堇枫束好的发髻,满头青丝就这样飘逸又萧索地散落下来,如同堇枫的落寞灵魂。
顶着一头散落的青丝,堇枫不停地找,尽管下一刻自己就会失去性命。
在哪里?究竟是在哪里!!!
堇枫急得快要哭出声。
!
显眼的玉龙头被堇枫一眼看到。
飞奔至玉龙头的主人面前,堇枫登时跪下。
那是堇枫早就预见的结果。
花杞躺在在一片暗红色的湖泊中,那是他自己的生命储蓄的湖泊,此时一点点的从他的身体里逃脱,流失,可他的神情,还是一如从前,那样的……悠悠然。
堇枫轻轻地握住花杞潮湿黏腻的手。
花杞睁开了眼睛。
“啊。你终于来了。”
“完成了。是吧。”堇枫面无表情,眼泪像是和自己的身体全然无关的东西,那么慷慨的往下落。
不停地落。
“嗯,没……顾虑了啊。”花杞有些费力地看着堇枫:“谢谢……你。我、禁锢了你这么久。”
虚无到可以忽略的声音,气若游丝。
“心甘情愿,哥。”堇枫搂着花杞,让花杞以一个舒适的姿势,躺在自己的臂弯里。
像是在搂着一弯轻柔的水。随时随地,都会流走一样。
“可是,我的堇枫,我……走了,你,该怎么办啊。”花杞继续笑着,笑得那么脆弱,像是奄奄一息,即将陨灭的烛火,或明或暗。
堇枫似是没听见,只是看着花杞。
不知何时,玉龙头已经从花杞的手指上褪下,花杞缓慢地举起来,举到堇枫眼前。
“手。”
堇枫的手颤抖着,举了起来。
像是完成一桩最神圣的仪式,被血污沾染的龙仍是不改霸气本色,在堇枫的手指上继续绽放着王者之气。
“沉壁坊,去留随意。”花杞费力的抬起手,抚摸着堇枫的脸。
真是讽刺,平日身轻如燕,技艺卓绝的歌舞伶人,现在,居然连抬起手,都要这样费力。
“你……是唯一,懂我的。”花杞静静地微笑着。
覆在堇枫脸上的手掌,沿着五道血红色的轨迹,慢慢地滑落,在堇枫姣好的脸庞上,留下一个鲜红的手掌印。
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拾壹』
摆放在堇枫面前的,是两支一模一样的箭矢。一支干净整洁,另一支,则是血迹斑斑。
念奴从袖中拿出一根雕刻精美的金凤簪子,放在箭矢旁边。
繁复精致的花纹,构成一种特殊的图案,是一种神秘高贵的鸟。
箭矢和金簪上,纹路完全相同。
“这个簪子,贵妃和皇上走得匆忙,是我亲眼看见从贵妃的发髻上掉下来的。”与此同时,念奴的右手死死地抠着桌子沿,抠得那样用力,似乎那样就可以把心中的愤怒宣泄出来。
箭矢的血腥气,仍然刺激着堇枫,刺激他,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
堇枫在皇宫内穿行,不偏不倚恰好射中堇枫的箭矢,刺穿……花杞心脏的箭矢,贵妃发髻上掉落的金簪。
堇枫将双手握成拳。
「念奴,我们跟着御驾车队,一起去蜀中。」
长安街上,一派的衰败和萧条。
这是堇枫自开元二十八年入宫多年来,第一次回到曾经繁华的长安街。
十六年光阴,瞬息万变,只叹,昔日并肩相伴的友人已不再。
堇枫恍惚还能看见花杞在前面谈笑风生的那张俊俏的脸。
“长安城的百姓已经数百年未经历战乱,此时听到潼关被攻破,大都四散逃难去了。”念奴望着冷清的长街,轻叹道。
“国难当头,沉壁坊也无力运转下去,各位若想自谋营生,我决不会阻止大家。”堇枫回头对一众跟着自己的歌舞伶人说道。
“坊主这是哪里的话?沉壁坊就是收留我们的地方,当年的大恩没齿难忘,怎能在此刻弃坊主于不顾。您现在就是我们的正主,我们会誓死跟随你。”一位乐师这样说着,身边的坊人也纷纷赞同。
“好。那我们就去蜀中,圣上在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至少,这样会相对安全。另外,我要拜托诸位一件事情。”
“坊主请讲。”
行路数日,堇枫在一家破旧的宅院里歇息,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这里离马嵬驿非常之近。
经过沉壁坊人的多方打探,堇枫得知,陈玄礼就是护送皇上卫队的龙武大将军,一路上的禁卫都是由他全权负责。
沉壁坊人不愧是多年在皇宫里专职的歌舞坊,不仅人员精通曲艺,在人际情报方面,也是得天独厚。
事情很快就有了眉目,一位舞女顺利的偷到了杨国忠的贴身容臭。
堇枫从行李中拿出了箭矢和金簪。
已经毫无疑问了。
那种神秘的金鸟纹路,正是杨氏一族的图腾。
「花杞啊,这就是你心里认识的天真的杨玉环啊。」
堇枫忽然笑了,在一边的念奴犹疑不定:“坊主,您……怎么了?”
“念奴,我的声音怎么样?”堇枫忽然这样子问。
“嗯,坊主这几天过于劳累,嗓子有些喑哑,不过没事,休息一下还会和以前一样动听的。”念奴看着身边的堇枫。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