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的脸上露出了见鬼似的神情,小声嘀咕道:“那些区区贱民的性命,又怎可与天家安危相提并论?”
边城地带贫困苦寒,居住的都是些从南边迁来开荒的人,身份当然不能与京里那些锦衣玉食的贵族相比。
余逍嗤的笑了一声,耸耸肩。“当初秦桧设计召回岳飞,是用了多少道金牌来着?”
“十二道……”
“嗯,那你就回去告诉顾大人,起码也要拿出十二道诏书的诚意来。”
使者哑口无言,他当然不敢那样前去复命——这不是明摆着骂顾长青是个如秦桧一样遗臭万年的奸臣吗?
“大人,顾大人怎么说也是您的岳父,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何必说得这么绝呢?”
“你不提我都忘了。”想起那门可笑的婚事,余逍的脸色更是难看。
与他预想的不同,那位顾小姐来了以后,倒是安分得很。对于自己刻意的冷落,既没有来哭闹,也没有嚷着要回京,终日就安安静静待在居处,简直快让他忘了这个人的存在了。
莫非真的丑得不敢见人,还是说有什么隐疾?
随便用几句话打发了使者,余逍偏头望着窗外高飞的雁群,冷笑。
诏书已经来了,恐怕余府的家书也快了吧?
他不忌惮顾长青,可是却不得不听从余家那群坐享其成的酒囊饭袋——只因为他们的手里,掌握着一个足以让他身败名裂的秘密。
☆、夜宿
天色才刚暗下去,内城就连个人影也看不见了。
边关的生活其实非常无聊,每天单调重复。也不像城里有什么消遣的去处,只有一望无际的大漠,还有一年四季都不停歇的大风,惹人心烦。
有时甚至希望北蛮人打过来才好,那样至少可以有一点特别的事情做。比如杀戮,掠夺,虐待俘虏,或者驯养一个张牙舞爪的蛮族少女……
余逍逆风走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忽然发觉,虽然自己身上没有什么一点像余家人,只有这自私凉薄真是独出余家一脉。
就像她那个绝情的父亲。
没错,余逍,名震天下的余大将军,不是“他”,而是“她”。
定国公府世代领受皇恩,奉命镇守北关。到了如今这一代,偏偏就只得余清这么个体弱多病的儿子。余清的母亲是个公主,正宗的金枝玉叶,当然不愿意自己的爱子去边关受苦。于是在得知自己的丈夫在外面和一个烟花女子有了孩子时,这位公主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大度。
即便后来知道那其实是个女儿,也丝毫无损她的计划。
……余逍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母亲像平常一样唱歌哄她睡着,然后关门走了出去。小小的她躲在门缝边,看到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在一群黑衣侍卫的簇拥下闯了进来。
她听见温柔善良的母亲说,“我答应你,只要逍儿能够活下去。”然后接过了一杯毒酒,毫不犹豫的喝了下去。
然后……所有知道她的存在的人都被杀死了,包括那群负责杀人的死士,也一一服毒自尽。
她悄悄的躲回了床上,假装不知道这一切,假装不知道母亲的突然“失踪”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那个狠心的男人为什么突然要把她接回去。
她只知道,自己的生命是用一个母亲最为卑微的妥协换来的,所以连死也不能够。只能活下去,接受这畸形的命运。
漫无目的的走了一阵,眼前一处宅院看着却极为陌生。
余逍走到近处,正待仔细看那上方的匾额,门前一左一右两名侍卫就已经躬身打开门,恭敬的候在一旁。
余逍不自然的干咳了一声,她这才想起,这不就是修给那位顾小姐住的金丝居,也即是……她的婚房。
眼下门都开了,掉头就走也不太好。余逍便板起了脸,若无其事的走了进去。
她这突然来到,把宅子里的下人们都吓了一跳。不一会儿,就在前厅排成了两列长队,齐声道:“将军大人万安。”
“怎么这么慢?”余逍吹了吹茶盏里的浮叶,冷冷的睥了他们一眼,“现下还未入夜,你们就已经疏懒至此了?”
她心知这些人怕是见她从不涉足来此,便觉得这位新夫人不受宠,可以怠慢。
管家战战兢兢的回话:“是夫人吩咐我们不必伺候的。”
“哦?夫人呢?”
“夫人……夫人已经歇下了。”
余逍点点头,抬脚正要往里屋走,一个大丫鬟却神色不自然的拦在她的面前,支支吾吾的说:“夫人已经歇下了,大人您看是不是……”
余逍淡淡扫了她一眼,脸色不善。“难道我在自己府里歇息,还需要征得谁的同意吗?”
那丫鬟连忙摇头,讪讪的退下了。
余逍本来的确是想歇在客房的,被这一拦反而觉得古怪,索性直接推门进了主屋。
才走进去,就闻到了满屋的酒味。
余逍算是明白刚才那丫鬟为什么要拦着自己了。她掀帘走到里间,一眼就看到一个纤瘦的背影,云鬓散乱的醉倒在桌上,地上还放着好几个酒坛。
为了时刻保持清醒,余逍从来是不沾酒的,不过她也知道,这边城的酒可都是十足十的烈酒,是那些五大三粗的大汉们喝来御寒的。一个娇弱女子一口气喝了这么多,不醉死才怪。
余逍把拦路的酒坛子踢到一边,几步走过去,伸手捏起她的下巴,肆无忌惮的仔细端详。
奇怪,莫不是自己待在边关多年没见到女人,竟觉得这顾家小姐生得极为好看?
对了,这顾小姐叫什么名字来着?
也不怨她不记得,连赐婚的圣旨她都没细看,更别说记住一个名字了。
余逍收回手,在房里走了一圈。好不容易找到一本前朝古籍的抄本,抄本的扉页上写着一行字:赠予流觞。
流觞……顾流觞,这便是你的名字么?
余逍回到桌前,想着春寒料峭,趴在桌子上睡觉也得着凉,便轻咳了一下,试探的唤:“顾……流觞?”
听到这声唤,本来醉得毫无意识的顾流觞却半睁了迷离的醉眼,迷离又清澈,就像一只突然撞进怀里的小鹿。
余逍不自然的错开目光,声音不觉也柔和了一些。
“这儿冷,我扶你到床上睡吧。”
顾流觞犹自怔怔的看着她,对她的碰触却表现出了强烈的抵触。
两人纠缠间,顾流觞的手碰到了余逍身上冰冷的甲衣,忽然间就停止了挣扎。
余逍心下奇怪,也停下动作。抬头却发现眼前这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女人毫无征兆的哭了起来。泪水汇聚在眼眶,像是一泓秋水,然后不断不断的流下。
顾流觞的手颤抖着抚过她的眉眼,一寸一寸,似乎在确认什么。
“将军,你是真的吗?”
余逍不知道在她的眼里自己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影像,还以为是因为自己之前的冷落,以致她伤心至此。
“嗯。”
余逍再次伸手,发现她这次却乖觉得很。顺利的将她打横抱起,轻轻放到了床上。
顾流觞平躺在床上,倒是不再哭了,只定定的注视着她,安静得就像是……就像是草原上最温顺的绵羊。
本来准备转身的余逍忽然顿住了。她承认自己本来就不是什么克己守礼的好人,况且现在是在自己的地盘上,一个名义上属于自己的女人在那里,弱得毫无还手之力……还有什么比这更引人犯罪呢?
余逍翻身上床,毫不耽搁的探到身侧,慢慢的解起了她的襟扣。
这身柔滑的锦缎让她不由的想起了当年那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呵,金枝玉叶,那些公子小姐们的命,就注定要比别人高贵么?
不出意料的,准备掀开外衣的手被捉住了。一股极轻的力道牵引着她的手,却来到了那温热……绵软的心口。
余逍听见她呓语般开口,就像是在对情人撒娇一样:“我这里好疼。”
这位置实在太过暧昧,所以余逍又误会了。
“你是在邀请我吗?”
余逍轻笑着,低头啄上那洁白细长的颈项。
因为她的动作,怀里的人被迫仰起了头,呜咽着呢喃:“沈离央……你这个骗子……说好了……说好了不许死的……你这个大骗子……”
余逍浑身一震,简直是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否则的话,这堂堂的太尉府上的小姐,又怎会和那叛军首领有了奸情?
☆、前奏
顾流觞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留城的将军府。那个人身上的铠甲冰凉,独属于她的怀抱却是那样温暖。
她说,我上回说的都不是真的,我只是害怕,害怕如果我再不回去的话,我父亲会和天王一起对你下手。
她说,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是我不信。你亲口答应不会丢下我的,怎么可能反悔?
她说,我心里从来就只有你,没有别人。
那个愿意熬夜为她抄一整本书,每日从城东奔波到城西只为和她一起用膳的人,微笑着点点头,说: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梦境太过美好,以致醒来的那一刻她的嘴角还带着微笑,直到一偏头,看见坐在不远处椅子上的陌生男子时,笑容才冻结在了脸上。
顾流觞匆忙低头查看自己的衣物,还好,虽然凌乱却还是完整的。
心稍定下来,她忍着宿醉的不适,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屋内的人。能够通过层层守卫,这样大摇大摆坐在她房中的,显然不是什么贼人,而是她那位素未谋面的新婚夫婿。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个人,顾流觞感觉到了无形的压迫感。她有一种直觉,眼前这个看起来温文俊秀的人,或许要比那些盛气凌人的纨绔子弟更加危险。
“早安,夫人。”余逍手执一卷书,正神情专注的翻动着,却仿佛对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了如指掌。
“见过余将军。”
余逍放下了书,有些不满的挑眉,“依礼,你似乎该称我一句……夫君吧?”
顾流觞的脸色变了变。她连将军都不愿意唤,更别说夫君这样的称呼了。
幸好余逍好像也不执着于这个问题,只深深看了她一眼,便站起身朝外走去。
余逍才一出去,便有人进来替顾流觞梳洗更衣。顾流觞故意拖了小半个时辰,期盼她等得不耐烦自行离去,谁知一开门,就看见她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正饶有兴致的逗弄着笼子里的一只红绿相间的鹦鹉。
余逍瞥了顾流觞一眼,知她是厌烦自己,素衣素服,脂粉未施,衬得那本就白皙的肌肤几近透明。也没说什么,只淡淡道:“好了?一道去用早膳吧。”
说完,余逍便径直往饭厅走去。顾流觞虽不情愿,也不会傻到在这种事上惹她不快,便也跟着去了。
今日准备的早膳异常丰盛,光甜品就有四道,桂圆红枣枸杞,甚至还用药材炖了鸡汤。
顾流觞看见这些东西,想起方才自己让丫鬟们把被褥拿去换洗时,她们偷笑的表情,一时有些尴尬。
相比之下余逍就镇定多了。自从昨夜无意中知道了顾流觞的秘密,她忽然觉得有个挂名的妻子未必是坏事,反而对于她隐藏自己的身份有所帮助。
“我听他们说,你每日吃得比院子里那只八哥还少。”余逍说着,亲自盛了一碗黄澄澄的鸡汤放到顾流觞面前。见她不接,故意轻佻的低声抱怨:“我说昨夜……压着怎么硌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