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并不欠朕,”蚩惑手松了一点,“是朕要你活下去的。”
“我不需要,”廉婺很想推开她,但被吸走了神气,人更是办不到,于是狠狠看著蚩惑,又说了一遍,“我不需要!”
“好了,不哭。你这是什么样子,”是蚩惑的话,廉婺才惊觉自己眼角有泪。蚩惑缓下声音,手更是松了下来,“这样娇气,哪还有半点当年君临天下的气魄?”
蚩惑不杀她,倒是嫌弃起她来了。廉婺声音不高:“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既然流落民间,自然得学会他们的活法。”
☆、第 24 章
“你是在示弱,”蚩惑说,“这并不是朕想见到的。”
“那你想如何?”廉婺横她,“希望我不曾出现过?如果这样,当初你便该阻止我入墓道,如今也不会有人坏了你的计划。既然事情我知道了,我便不由得你胡来!”
“朕最初也这样以为,”蚩惑笑说,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不过,朕知她不会放下你……你也不会放心她。”
廉婺不喜欢蚩惑一直拿唐昕萏说事,更不喜欢她这样的待客方式:“于是你想让我看着她死在你面前,是吗?”
“朕不杀你,不意味朕喜欢你如今这颓废不争的模样,”蚩惑巧笑嫣然,“朕要你原来的样子,也许她可以。”
“原来的样子?我原来是什么样子?”廉婺冷嘲道,“既然你对我行迹了如指掌,便也知我杀戮成性,对生死并不挂心。如今死了一个她,并不会改变我。”
“你话里几分真几分假,朕还不知么?”蚩惑媚眼如丝,说得好不昧暧,“谁叫朕有一半的心在你那儿?”
廉婺仰着看她,目光冷冷:“于是呢,叙旧叙够了吗?我可不想再自言自语下去。”
“自言自语?”蚩惑柳眉一挑,却是极好看的,“你便这样看待朕?”
“不然?”廉婺看着那张一模一样的脸,闭上眼,心绪迟迟不能平复,“你说你知我心思,无非想说你我本是一体,不过后来被分开而已。如今,这句话我还给你。”
“朕要的不是这个——”
“我知你要的是什么。你要的是那个不顾天下却唯你是从的蚩惑,但不是我,”廉婺认命地缓出一口气,“我是那个既没有千军万马、也不能一手遮天的白偲。”
“从我易名换姓的那天起,我不再无所不能,”偶尔也会沉郁,但总也不比今日来得多,廉婺也是骄傲至极的人,如今把自己贬低得根本没有平日里的清高自负,完全平日的作风,但她又忍不住说,“你知道我无用,所以最后才会遗弃我。”
蚩惑唇瓣动了动,有所动容但最终没有反驳,接着话说:“如今朕要你了,你为何不肯回来?”
“我为廉竼试毒之时、被茗樊楼追杀之时,你人在哪里?你弃我不顾的那时,我就已经心死了。”蚩惑比她更善攻心,廉婺不知自己被人蛊惑心智,说起不愿却已经开始追忆往事。
“你若真怨朕,为何又三番两次闯入公子眠山?”蚩惑目光变得犀利,看得廉婺浑身不自在,“你知这是朕的地盘。”
“我如何肯定这不是你暗示我来的呢?”廉婺梗着脖子,不甘示弱:“再说,我为何不能进来?你以为这里还是皇宫,只由得你自由进出?”
“若你真心不愿,朕再暗示也是无用,”蚩惑嚼笑,再清楚不过说道,“朕可曾告诉你,你同朕说慌的时候最易脸红?”
“什么?”廉婺一愣,随即尴尬地撇开脸,“胡话,我才没有。”
刚才还是浅浅含笑,蚩惑这会儿是真的眉展颜开:“呵~这样便让朕骗到了。”
“你!”廉婺转过头,恼羞成怒,“戏弄我于股掌之间,就是你的目的么?如果是,你已经达到了。”
蚩惑却不答言,只说:“地上阴气最甚,你先起来吧。”话音落下,煞气骤然聚敛,窒息感消去大部分,廉婺呼吸顺畅许多。
廉婺被吸走神气,站起来还是颇为勉强。她一手扶着墙,目光忍不住朝唐昕萏那里飘去。唐昕萏不比她,此刻人早已七窍是血。
蚩惑不出声,静然旁观廉婺的一举一动。廉婺察意到了,睨她,口气略为不快:“有什么可看的?”
“朕与你百年未见,自然想多看看你。”蚩惑意味深长道,又抬手将繁复垂地的长袖托起。
“看着自己岂不更好?”廉婺说,“华贵之容依旧,百年之间不曾变化一点。如此,你也不用想起我们当年为避人耳目的屈辱落魄,不用想起逃难时候的胆战心惊。”
“这般听来,朕当以理解为你还在乎朕,怕朕受了委屈,”蚩惑抬手摸着人脸上渗出的药血,廉婺听见肌肤被药血腐蚀的细微声响,但蚩惑毫不在意,她面容含笑,“所以刚才两刀,你明明可以躲开,却由着朕闹下去。”
“以前在后宫,你最爱鞭罚,”廉婺撇开脸,恼自己失神大意,不肯让自己心绪被蚩惑搅乱,“谁稍不顺你意,你便取鞭责打,便是我也受过不少罪。”
“朕以前可不舍伤你,”蚩惑撇干系,“再说,无非少了几个随护,你又遭了什么罪?”
“几个随护?”蚩惑说得如此轻巧,廉婺不住翻起旧账来,“南王一事你如何说?”
“谁叫他图谋不轨?”蚩惑不以为然,“朕召他入殿作诗,他竟不怀好意妄想轻薄。”
蚩惑而后更是一挥手,惹得袖襟上的银铃叮当作响:“死不足惜!”
蚩惑就是这种性子,廉婺自认是不通变数之人,但又哪比得上蚩惑十分一,蚩惑才最为任性妄为吧。廉婺难得为这种执拗没有多得而满心庆幸:“是你那日染了风寒身子不适,他好意上前搀扶一把而已。君臣之礼,不曾逾越。你却以亵渎君上的名义将他无端杖毙,害我在朝堂之上被觐见大臣不少责难。”
“朕不曾听说,”蚩惑问她,“为何以前不说,偏偏等到这个时候?”
“那时我迁就你,”廉婺已经挪到唐昕萏身边,不留痕迹地踢了她一脚,意料之中人并无动静,于是廉婺又说,“但如今,我不再会了。”
“你所谓的不迁就,就是拒绝朕碰你?”蚩惑低声笑吟,“你其实是在怕朕挨不住药血的药性,从而消失吧。”
“你好自为之,”廉婺正色道,“我不想与你一战,但不意味我并不知你弱点所在。”
蚩惑也端起了威严之气:“那你也该知道,朕无所顾忌,只因朕信得过你。”
“你没有!”廉婺心里莫名燃起一把火,就是蚩惑这样轻言易道,她才更生气,“你若有,当年为何抛下我?你到底是觉得多一个人,多一份威胁。”
☆、第 25 章
“算了,我也知不得结果,”蚩惑不言,反而让廉婺更加介怀当年的事:“要我说,你之所以敢以身试险,不过是希望我还能顾念旧情,答应助你一臂之力罢了。”
“朕要你办事,还不需到自伤的地步,”煞气又起,逼得廉婺无处可逃,蚩惑说,“你知朕最爱惜自己的。”
“今时不同往日,你威胁不了我,”廉婺身子都无奈挂贴壁上,“所以,苦肉计是你的下下策。”
“朕可要博你同情?”蚩惑面露不屑,但即便这个样子依旧让人神魂颠倒,她不悦又轻笑道,“白偲,你竟如此小瞧朕。”
“以前也许不会,但我如今知道了。”廉婺说。
蚩惑似乎来了兴致:“朕愿闻一二。”
“我在位时,你多与我言建,我以你是瞻。流落至今,看天下风云变迁,我对当年才恍然有悟,你之言不过是随心所欲,我之行不过是博你欢颜,荒诞无度是真,哪来本事可言?我又如何看得起你!”廉婺说。
“你若真有能耐,便不该甘愿退居后宫,你若真有能耐,便不该弃城……”廉婺不明自己为何有所顾及,正声又说,“你若有能耐,便不该今时今日才等来时机。”
“若朕一并担负,你有何用?”蚩惑上前一步,目光直锐,“不是朕,你只会永远是那个被别人欺负,躲在树后偷偷哭泣的小公主罢了。”
“不会太久,”事情太过久远,如今重提才会这般轻易,廉婺回道,“被推井里的时候,一切就该结束了。”
“但你不想死,”蚩惑口脂红艳,扬起一抹明然的笑意,“朕知你心中有多绝望有多恼恨……所以,朕为你杀了他们,五马凌迟、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转世。”
廉婺听了,无动于衷,思绪却变了几变,蓦然,她回想起小时候居住的皇宫别院。不似别的宫殿气派宏伟,别院既小又旧,幸好学会打理花草,并不至于草木丛生,但破败荒凉较冷宫有过之无不及,她就在那里度过了许多时光。明明是皇女,然而那段春秋年华里她从未受过父皇召见,除了被所谓的皇兄兴来之时踢打辱骂、来些恶作剧几乎无人问津。廉婺怨过她的生母,为何生下又遗弃了她。
廉婺的母亲身份低微,若不是皇帝一时贪心,终将只是个倾覆年华于深宫后院的女婢。但皇帝风流成性,相好过后又如何还会记得前夜的情债,等告知有了身孕的时候,廉婺的母亲已经落下了心疾,廉婺一出生便撒手人寰。皇帝子嗣众多又重男轻女,哪会记得一个宫女所生的女儿,十几年来对她不闻不问。廉婺不得宠,自然饱受其他人欺凌。
如果说被人在粥里放了巴豆只是不起眼的玩笑,那被头里藏放蛇蝎、半夜鬼影出没不过是家常便饭,偶尔揭穿把戏会惹来一顿拳打脚踢,廉婺也尝过徘徊在生死之间的滋味。
那是雪天的一个日子,傍晚,门忽然被大风吹开了。
廉婺不得不拖着受伤的腿上前将门合上。腿是前几天跟人抢被子的时候踩折的。本来别院的寒气就重,如今被子也给人抢去,穿上了厚棉袄,她还是冷得直哆嗦。
外望的时候她看到雪地上有着明显的脚印,才知刚才的门其实是被人推开的。被人欺负惯了,这种小打小闹,她也就没有放在心上。正要关门,前方突然传来一阵与风穿擦而过的急促呼声,廉婺来不及多想,脑袋被东西正正砸中。随后,一块鹅卵石大小的石块骨碌地滚落地上。廉婺只知被打中的地方一阵空白茫然的痛觉,右眼甚至出现短暂模糊。
或许是想起了之前的腿伤,委屈突然由心而生,廉婺不知哪来的勇气,一跛一跛把地上的小石拾起,发泄似的往远处狠狠一扔。心知并未扔中,但总是解了口气,准备折身回去。
“咚。”
廉婺一懵,人险些摔在地上——
石头毫无预警地砸中后脑。随后有温热液体缓缓流下,廉婺伸手,果不其然,手里有血。血不算多,但与苍白的指尖相比,仍旧显得触目惊心。
“怎么,长胆子了?竟敢扔本皇子,找死不是!”身后的人不知何时出现,满身酒气,廉婺躲不及,生生被人勒住脖子,无还手之力地被提至半空。
廉婺说不上话,只顾尽力地喘着。
“叫你反抗本皇子!”话间,那人更是快意地将手收紧,眼睛迷离,但模样得意而嚣张。对他而言,弄死廉婺,如同捏死一只蚂蚁的不费工夫。
廉婺目光开始涣散,那人却一直叫嚣:“不过嘛……还是有几分姿色,就这么死了,倒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