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成也不生气,粗壮大手捏起桌上点心扔进嘴里,边嚼边道:“阿笙你哪里都好,只有这张嘴太不饶人。哎,可惜你生得太好看,就是说些讨人厌的话,也让人喜欢得紧。”
阿笙抬眼:“多谢。”
罗成先是一愣,随即拍桌大笑:“难怪我这傻弟弟对你死心塌地,若非朋友妻不可欺,大哥我可真想横刀夺爱啊!当真是个妙人,怎会看上这小子呢?”
他说说笑笑都不曾压低声音,整间大堂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纷纷看向三人。连带刚跨过门槛的客人,也皱眉打量阿笙。他目光凌厉,阿笙察觉过来,抬眼望去。
只见门口站着一对中年夫妇,男人相貌俊伟,气度不凡,妇人体态娇小,头戴面纱,偎在丈夫身边。那妇人露出一双盈盈秋水般的眼睛,淡淡在堂中一扫,复又低下,却令人觉得这一垂眼,眼泪便要自睫毛上落下似的。中年人与阿笙对视一瞬便收回目光,携夫人走进店来。两人身后又陆续走进十多名劲装少年,清一色的白色衣衫,背负长剑,最后跟了位白衫少女,皆默然不语。一群人走进这小小店面,霎时拥挤得很。夫妇独坐一桌,其他少年或四人或五人自行坐下,只剩那少女一人。妇人轻声唤道:“红蕖,你过来坐。”
她嗓音低沉沙哑,倒与那双眼睛不怎相配。那少女微微点头,拉开凳子在她身侧坐好。小二上前问男人要吃些什么,他点了几样,又看向妇人,妇人摇头道:“你只点我们的吧,孩子们想吃什么,要他们自己点。红蕖,你可有想吃的?江南吃食都精致得很,在家里吃不得,到了外头,便好好吃些。”
红蕖垂眸道:“往后总有的吃。”
这话不知哪里说错,惹得那男人一声冷哼,妇人又软语安抚。
传志三人坐得远,罗成低声笑道:“这般晦气,都是奔丧的不成?”
传志忙道:“大哥莫说了,给人家听见怎么办?若是真的,伤心还不够,我们怎能雪上加霜,嘲笑人家?”罗成骂他一句痴傻便作罢了,转而提到今夜投宿之事,当即拉过店中小二,问他此地哪里有好的店家。小二说最近渡江的客人不少,若赶上白日不能出船,客房便紧俏得很,大爷们又多出手阔绰,好的房间顷刻便没了。
传志小声对阿笙道:“我总觉银钱不够,怎的别人都有恁多?便是你,也拿铜钱做暗器。”
阿笙道:“顺手牵羊、偷j-i摸狗、打家劫舍、买卖人丁……若是乐意,吃完住完横刀便走,小百姓也不敢拦你,世上有的是生财之道。”
传志呆若木j-i,半晌才问:“你也是?”
阿笙冷哼:“我若有那本事,会同你一起餐风露宿从京城走到这里?”
传志傻笑,点头道:“这便是了,依仗自己有功夫便欺负手无缚j-i之力的百姓,有违习武做人之道,爷爷教过我。”大堂之上两人窃窃私语,举止亲昵,传志自是忘了“收敛”,阿笙给罗成一番搅合,也破罐破摔,由着他去,瞧在旁人眼中,更觉这两人交情非同一般。便在这时,忽听人笑道:“几日不见,你俩便这样要好了。”
两人回过头去,来人一袭青衫,长身鹤立,面容俊逸,竟是岑青。他身后一人面相凶悍y-in鸷,却是付九。传志大喜,忙起身让两人入座,为其引见罗成。待五人坐定,岑青笑道:“付大哥说你们定要打南京走,我俩连夜启程,一路马不停蹄追来,前几日在山野遇到个小丫头,说曾见过你俩,我这才放下心来。你俩定是路上贪玩,耽搁了许多行程。”
传志脸上一红,正想说句对不住,阿笙便问:“追我们做什么?莫不成京城有变?”
岑青点头,正待开口,付九忽道:“事关重大,此地闲杂人太多,回头再说。”岑青道是,转而问两人一路吃些、玩些什么,可曾遇到危难。传志想到青虎门一事,踌躇不言。阿笙知他心思,淡淡道:“并无大事,不过游山玩水罢了。”
岑青笑道:“你何时起也喜欢这些?”
这是无心之言,听在两人耳中却别有深意。传志暗想:他腿脚不便,也不喜这些,这两月却走了许多路,都是为了我。这样一想,看向阿笙的目光便满怀感激,愈发温柔,阿笙一手在桌下掐他大腿,生怕他说出两人关系,本想开口说话,大堂中忽响起一声厉喝:“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都是你平日惯的,那小子越来越无法无天,连我这爹爹都不放在眼里!居然还带着宁儿一起逃走,哼,若不是有你背后纵容,宁儿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断不敢如此!”
众人看去,那中年男人正冷脸呵斥身旁妇人。妇人低垂双目,柔声道:“你且小声些,别给人家笑了去。这事在家里不就商量过了吗?宁儿不肯嫁,你何必逼她?欢儿也是心疼妹妹,你又骂他做什么?千错万错都是我不好,我只是不忍宁儿那样伤心。”
男人冷哼一声:“妇人之见!她一个十六七的小丫头,当爹爹的做不了主?容她闹腾几天也就罢了,还当真不成!你不忍她伤心,便拿联姻大事儿戏?”
妇人偎在他身侧讷讷不言,他说什么便应什么。连带同桌的少女,其他少年人都低头吃饭,对此视若无睹。传志看在眼中,小声道:“这么多人看着,他竟这样凶。”阿笙问:“你还想管上一管?”见他欲言又止,无奈道:“旁人的家务事,你管得着?”传志嘀咕道:“他夫人这般温柔和顺……人前就这么厉害,人后岂不是更可怕?”
阿笙叹息一声:“与其关心这些,你可想起什么?”知传志不解,他又扫一眼那夫妇,低声道:“那‘宁儿’、‘欢儿’,怕是你老相识了。”
传志这才猛然领悟,惊道:“清宁姑娘!”
此话一出,他忽觉背后万钧压力袭来,肩膀一沉,已给按趴在桌上。
竟是那男人飞掠而至,阿笙抬杖相格,却已晚了。男人一手按在传志肩头,一手推开阿笙竹杖,冷声道:“你说什么?”
罗成拍案而起,双刀在手,付九也拔出刀来,两人一左一右怒视此人便要动手,岑青忙道:“且慢!”起身拱手:“阁下有话便问,何必欺负小孩子。何况您这种问法,孩子就算知道,也说不出话来。”
那人冷冷一笑,看向阿笙:“不必。你来说。”
他掌上力道不减,传志双手握拳死死撑在桌面,咬紧牙关想要直起身来,却不能动弹分毫,胸口疼痛难忍。阿笙见他指节发白,手上青筋隆起,不满道:“我的确见过一对兄妹,你想知在哪儿,便快松手。”
那人手臂一沉,y-in声道:“若不怕这小子命丧于此,便乖乖将你知道的说出来。”
阿笙从未给人如此逼迫,双眉怒横,讥讽之言正待说出,忽想到传志承受不住,一咬嘴唇便欲服软,哪知付九已对那人手臂挥刀砍下,怒道:“欺人太甚!”
那人右手按紧传志,另一手衣袖向付九拂去。付九武功远逊于他,只轻轻一拂,便给掌风击中胸口,连退三尺。此人自恃武功,方以单手对付,然只此刹那功夫,眼角扫见寒光闪过,右手手腕一凉,不及深思立刻收手放开传志,掠后一步。
原来是阿笙,趁他分心回击付九,已当机立断拔出匕首削他手腕。
匕首只要歪了半寸,便会c-h-a入他掌下人的脖颈。
只是一眨眼的时间,能想到此节并即刻出手,毫不犹豫。
这小子不简单!他暗中赞许,顿想同这少年过上几招,手下不停,挥掌向他劈去。
阿笙救下传志,正抱起他查探伤势,哪还在意这掌?便是在意,也无法腾出手来还击。
罗成亦探身看向传志;付九捂紧胸口,喘息不止。
只剩下岑青。
而他站在传志两人对面,隔着一张方桌。
付九惊道:“小心!”
罗成抬起头来,那人双掌齐至,距离阿笙后脑还有半尺。
传志脸色煞白,倚在阿笙怀中,想提醒他背后有人,却丝毫发不出声音。
这是很短很短的一瞬间。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传志忽然想到了很多很多事情。被按在桌上时,他眼前发黑,双耳轰鸣,肺部被挤在一起,根本无法呼吸。但他知道阿笙坐在他身边,还知道阿笙很生气,因为从没给人这样逼问过,他是一个很骄傲的人。他还知道阿笙怎样救他,那把匕首刚一出鞘,他便觉得背上很冷。这时他迎上阿笙目光,那和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差不多,冷冷清清的,从他身上扫过去,像没有丝毫感情似的。但他知道,这双冰冷的眼睛背后,有绝不冰冷的东西。
传志忽然明白过来,阿笙的“喜欢”,是怎样的“喜欢”。
“会死吗?”他想问。
“你觉得我会莫名其妙死在这里?未免小瞧人了。”他一定会这样回答。
阿笙当然不会死在这里。
因为他从不冲动,也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哪怕这不是十成十的把握。
他对面是岑青。陈叔平的师侄,秦茗的师弟,青石山这一代弟子中,不输掌门人的翘楚。
罗成比他离那人更近,但他比罗成快。哪怕隔着一张桌子,他还是比罗成快了一步。
阿笙会劈空掌,当然不是凭空出现的,他的师父是岑青。
想要跳过桌子,回击那人这一掌,最快的轻功也不够快,而掌风要比人快得多。
于是岑青站在这边,并没有动,便推开了此人。随即收手,凛然道:“阁下二话不说便连下杀招,未免过了。在下青石山岑青,敢问阁下尊姓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