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再睁开眼睛,先看到的,便是一张冷冷清清无甚表情的脸。“阿笙?你怎——”传志说着便想坐起,才发觉自己躺在床上,登时想起前事,急道,“岑叔叔给人带走了!我,我没能……你何时回来的,可有受伤?我一直在等你,还当你出事了,结果却……”
阿笙冷声打断:“我知道。”传志还欲再说,阿笙已一把将他按倒,掖好被子:“从未见过跟人打架,反把自己伤成这般模样的。”
传志一愣,忙抬起手来。右手掌心和左腕已涂过药,给严严实实包扎好了。他笑道:“不妨事。你已将那人抓住了?岑叔叔可还好?”想到此处,又环顾四周,显是另一间房了,忙道:“岑叔叔在何处?你陪着我,谁来看着他?”
阿笙挑眉:“我会做这般顾此失彼的事?”传志讪讪一笑,连声道怎会怎会。阿笙瞥他一眼:“不必担心,有人陪着他。”
传志喜道:“可是云姨?想不到她当真来了。我还不曾见过这救命恩人呢!”说着又要起身。阿笙不得不再将他按下:“迷药还未散尽,你先歇息片刻,再去不迟。”
传志说好,放下心来乖乖躺好,问他岂会去那样久,可是出了变故。阿笙摇头,原来这日他前往码头,确实见了南华剑派诸人并道明来意,郑竟成自不肯答应,当场拔剑击来,他堪堪躲过十数招,道出清欢清宁名字,双方这才停手。末了阿笙以兄妹下落换得郑夫人陪行,又承诺护她二人周全,郑竟成方才松口。
传志奇道:“你怎知他兄妹下落?”
阿笙淡淡一笑:“我只说前日在京城见过二人,他自会派人去找。”
传志道:“那已是几个月前的事了,他二人岂会还在京城?”
阿笙低叹一声,面露无奈:“若是找不到人,便要怪我不曾将那两人拴在京城?”
传志这才了然,笑道:“是了,想来郑掌门也不怎聪明——你为何不一早先告诉他此事?郑掌门那样厉害,过起招来稍有不慎便有x_ing命之危,真的不曾受伤?”说着便抓过阿笙胳膊想看他是否受伤。怕他动作大了伤口挣裂,阿笙起身坐在床侧,靠他近些,方道:“你手里有赌赢的筹码,一点一点亮出来方是长久之道,这是其一。不同他过上几招,他岂会放心将妻子交给我们?这是其二。大堂之上,他并非当真有杀人之心,而是想同我过招罢了,想来此人是个脑袋不怎灵光的武痴,我送上门去,岂有不打之理?”
传志叹道:“话虽如此,却也太过危险。”想到昨日那番场景仍心有余悸,他倾身向前,自背后将人揽在怀里,低声道:“我知你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你也不需我担心,但今日我等了那样久,却不见你回来,好不容易听到有人敲门便以为是你,这才着了道。”
阿笙一动不动任他圈着,冷道:“你自己呆笨,反要怪我?”
传志一笑置之,又问他后来怎样。阿笙问他:“杜红蕖说今早有艘船,你可还记得?”传志点头,不知他为何提起此事。阿笙道:“想来付九渡江,便乘了这艘船。”
传志惊道:“不说是哪家公子的船,不肯载旁人吗?九叔岂能上去?”
阿笙沉吟道:“我在码头打听此事,确有人见过一独臂拿刀的汉子上了那艘船。付九体貌不同旁人,想来不会看错。传志,他不告而别,也许不单因为怒气,而是另有原因。”他稍作停顿,侧头看着传志:“他有事瞒着你。”
传志垂下眼睛,将他抱得再紧些,默然不语。
阿笙握上他的手,片刻后又低声说:“另有一事,你也该知道。”传志喉中模糊应了一声,阿笙方道:“罗成这两日也不在客栈。小二说,他只有每日同你吃饭时才回到店里。”
传志身体蓦地僵了,呆呆睁大眼睛,而后收紧胳膊,慢慢低下头去,将脸埋在阿笙颈间,始终不曾作声。
正在这时,忽听房外一阵脚步声匆匆而至,来人一把推开房门,嚷道:“那妇人要醒了,你要问话便——你们在做什么!”
传志抬眼看去,蓦地睁大眼睛,瞧瞧他,再瞧瞧怀里这个,不禁呆若木j-i:竟会有两个阿笙?不不,身边这个才是阿笙,门口那个,是那想要谋害岑青的人!清醒未久,他脑中尚有些混沌,一时忘了说话,也忘了松开这个,只傻乎乎瞧着那个。
那少年已涨红了脸,抬手遮住眼睛背过身去,怒道:“不要脸!无耻!混蛋!”
传志眨眨眼睛,再眨眨,暗想:这人脾气不大好,怎能胡乱骂人。倒是阿笙将他手臂拉开,说:“这是筝儿。”
“筝儿?”传志傻乎乎看向那人,他长发束起,一袭利落劲装,分明是个漂亮的少年人,“筝儿不是你妹妹吗?”
少年转身,横起秀眉骂道:“谁是他妹妹了?便是曾经叫过他一声哥,眼下也不再是了!天下间的兄妹总要分开,我早就没有哥哥了。”
这把柔嫩清脆的嗓音听在耳中,又想到她轻盈如燕的体态,传志这才明白过来,不由看向阿笙。他知晓阿笙对筝儿始终心存愧疚,听她说话这般不客气,只怕阿笙伤心,见他双目低垂,面容沉静,便有些心疼,本想劝上一句,却想到另一事,温声道:“原来那人是你,我还当你是坏人,真对不住。”
提到此处,秦筝像只给踩了尾巴的猫似的,一手叉腰指着他骂道:“对不住个屁!哪有你那样吓人的?二话不说就把刀往自己身上招呼,你是傻瓜吗?那把刀利得很,若非中了迷药使不上力气,只怕两手都要废了!你让我差点就成了坏人!云姨要是知道我把好人当成坏蛋,还让好人受了伤,定不肯饶我,都是你的错!我还从未见过这等不要命的人,天下间要都是你这种傻瓜,做大夫的不得累死!”
传志失笑:“是我不好,应当先问过你的。”他同阿笙相处日久,给人这样讥嘲也毫不生气,秦筝见他语气温软,满是讨好,心中却不大舒服,冷哼两声抱起手道:“我把你治好了,咱们两不相欠——秦笙,你不说那妇人一醒,就要我找你吗?她要醒了,我找过了,我走了!”
她来得匆匆,去也匆匆,甩手便走。房门砰然摔上,传志窘迫道:“我哪里说得错了吗?”
阿笙摇头。传志笑笑,翻身下床,拉过他手道:“不容易能见到你妹妹,她却那样说话,你很难过,是不是?不要难过。”
阿笙垂眸,看看他缠满棉布的手,翻个白眼:“先顾好你自己,再来管我的事。”他不过出去几个时辰,再回来便见这人浑身是血倒在地上,幸好秦筝瘦弱,不及将岑青负起逃跑,才赶快给他医治,否则只怕此刻还未醒来。传志只得赔笑,闭口不言。
郑夫人与红蕖内力不比传志,此时方从桌上悠悠醒转,一睁眼便见阿笙传志坐在面前,皆面露茫然。阿笙看着夫人,开门见山:“夫人,你的话还不曾说完。”
郑夫人一手按在太阳x_u_e上,茫然若失,喃喃道:“我这是……”
阿笙不为所动,指尖轻叩桌面,漠然道:“十八年前二月十一,夫人究竟身在何处?”郑夫人肩头一颤,瞪圆双目,呆呆望着他。阿笙又道:“夫人若是不舒服,这里恰好有大夫陪着,不必害怕。晚辈只想知道,二月十一那日,您究竟在哪里。”
秦筝原本坐在床侧照顾岑青,听到此言,冷笑道:“既知道她是病人,还要这般折腾人家,真不愧是秦大哥。好生生的人给你吓病了,凭什么要我医治?”
传志忙道:“筝儿你莫这样说,阿笙他——”话未说完,便听秦筝不耐道:“你凭什么管我?筝儿也是你叫的?无耻之徒!”
传志登时红了脸,倒是红蕖扑哧一笑,娇声道:“大笨驴,凭你那张嘴,还想跟这等娇蛮无礼的小丫头吵架?真是不知好歹。”
“你!”秦筝猛得起身,上前怒道,“你骂谁呢!”
红蕖眼梢吊起,斜斜瞟她一眼,将颊边长发绕在指上,笑道:“连我骂谁都不知道,你也笨得很呢。”
秦筝双颊涨红,又要开口,阿笙忽轻声道:“筝儿,你先坐下。此事说来话长,你不了解前因后果,往后我再慢慢同你说。”他语调温软,神色和缓,直瞧得红蕖目瞪口呆。秦筝抱手冷笑,却也重新坐下,不再开口。阿笙遂转向郑夫人:“夫人,您可想起来了?”
郑夫人面露恐惧,深深低下头去,身体不住瑟缩,颤声道:“我,我……我若说了假话,你,你……”
阿笙浅浅一笑:“我自会判断。”
传志不由叹息,为郑夫人倒了杯茶,温声道:“夫人莫怕,不管你当初做了什么,我,我都不会怪罪你的。我只是想知道、想多听听我娘的事,我不知她长什么模样,也不知她是怎样的人,她曾经拼死将我从落梅庄中带出来,我却不记得她。十八年来,九叔一直要我为她报仇,我却只知道,她是天下第一美人,她是我娘,别的事,我却从不了解。”
郑夫人猛然抬头,面色苍白之极,牙齿战战:“他,他,他要,要你报仇?”
阿笙当即问道:“你认识付九?”
郑夫人连连摇头,又颤巍巍点头,忽泪如雨下。
阿笙见状,说道:“付九已渡江南下,不在此处。你不必怕他。”
传志亦赶忙许诺:“不管你说了什么,我都不会告诉九叔,绝不会要他寻你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