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夫人双手护在胸前,曲腿坐在凳上蜷成一团,将脸埋在裙上。房中一时默然,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哽咽道:“不要告诉他,不要告诉他。他会要你杀了我的,他一定会的……”
传志与阿笙对视一眼,笃定道:“我知道。”
郑夫人怯生生从膝上抬起半张脸,瞥一眼传志,又迅速低下去,抽泣道:“我不是故意的,你莫怪我,我不是。我,我只是……我同你娘,自小就一起长大,亲如姐妹,我从未想过要害她。”
她显是怕极了,说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期间不住停下抽泣,数度泣不成声。然而那些事太多,她的情感太过沉重复杂,她说着说着,便再停不下来,状若癫狂。她仿佛回到了十八年前,回到了她尚且天真烂漫的日子里。
“南华剑要与落梅庄联姻,师姐本不肯去的。方家二少爷是怎样的人,我们谁都不知。师姐怎会想要嫁给他呢?何况那时候,我,我同师姐……师姐同我说,她心里有别人,想嫁的,也只有那一人而已。我那时真傻,成日同她呆在一处,竟未瞧出来。婚期将近,方家派的人已在路上,师姐终日闷闷不乐,我怎样逗她,她都是以泪洗面。直到那天夜里,我在山下抓了只猫儿,想到她房中,给她取乐,哪知,哪知……她怎能那样!她分明知道的,她知道的……
“那天没有月亮,很黑,很暗,我什么都瞧不清楚,抱着猫儿上山,怕得很。我又差点摔了一跤,却忍着不哭,小声说:‘不怕不怕,能让她开心些,这点苦又怕什么。’我身上都是泥,疼得很,一心想要讨她开心,我是那样爱她、宠她……后来,我进入院里,本想偷偷吓她一跳,哪知,哪知……你们知我瞧见了什么?我瞧见啊,瞧见她屋里烛火未熄,摇摇晃晃的,一会儿亮,一会儿暗,将那窗纸上,映出两个人来。一个高高大大的,一个瘦瘦小小的,前一个将后一个……抱在怀里。我把猫儿放下,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蹲在窗边,便听到他们说话。
“你猜他们说什么?你们还小,也许不知道。不不,我那时也同你们差不了几岁。天下间的男女,能说的话不过那几句,都是一样的。我听那男的说,‘兰妹,你怎会这样美?你的胳膊这样白,胸脯这样软,头发这样黑,我真喜欢你呀,你可知我最喜欢你哪里?’女的说,‘你的手在摸哪里,自然是喜欢哪里了,真讨厌。’男的不说了,又去亲她,水声渍渍地响,她先是小声地笑,又不知怎的,忽的叫了一声,又开始哭。男的便说,‘兰妹,我最喜欢你的嘴唇,又软又甜,像是花瓣一样,香香的,你吃了什么东西,岂会这样香?’女的哭着说,‘我吃过什么,你岂不知道呢?’男的哈哈大笑,也不说话,又呼哧呼哧地喘气……我记得真清楚。是呢,我当时,身上又冷又疼,坐在窗子外头,听他们说话,一会儿声音大了,一会儿又没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从头听到尾,听着那男的声音,身子骨都软了。后来,他们又开始说话了。女的说,‘成哥,我真的好爱你,你带我走吧,我不要嫁给别人,我心里只有你一个。’男的说,‘可是师命难违,我是大师兄,怎能对不起师父?他亲手将我养大。’女的又说,‘你只是舍不得掌门人的宝座,你要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男的叹息说,‘是的,我舍不得。你再等等。南华剑和落梅庄联姻,在江湖上便是呼风唤雨的地位。等方老头一死,我做了掌门人,又何必怕他方家二爷?我就再将你接回来。到那时候,莫说师父,便是全天下的人,也不能阻拦你我在一起。’女的说,‘成哥,你莫让我等太久了,万一我爱上那方二爷怎么办?听人家说,他可是数一数二的人才。’男的冷哼一声,也不知做了什么,女的便惊叫一声,男的才说,‘你瞧,方二爷可不及我。’女的嘻嘻一笑,又同他胡混去了。
“我听了一夜,直到他们睡了,我才走了,一边走,一边哭,只觉得自己要死了,觉得活着好生无趣。你道为何?我早在十四岁时,便同师姐说过,说我想要嫁给大师兄,说我是那样爱他。可是师兄从不看我一眼,我去找师姐哭,她便抱着我,说再等等,我这样好,师兄总会爱上我的。直到那夜,我才知道不是。这两个狗男女早勾搭在一处了,兴许还拿我做笑料,笑我痴心、愚笨呢!哼,我才不,我并不笨,我一大早,就找到师父,对师父说,师姐面上说不情愿,实则茶饭不思,日日心心念念,想要早些嫁过去哩!只是大师兄不安好心,总是s_ao扰她,要她委身于己,师姐自然不肯,可是大师兄武功高强,万一恼羞成怒,强要了她,那可怎好?若是嫁过去后,方二爷知道师姐给人碰过,南华剑的面子往哪里搁?你看,我这样聪明,当日师父便把大师兄关了起来,派人将师姐连夜送往苏州。嘿嘿,她到死也不知道,是我说了这些话。我岂会要她在成亲之前,还同师兄逍遥鬼混?
“后来?后来呀,不到一年功夫,她就怀了方二爷的孩子,可怜那方老头邀天下豪杰同来庆祝,竟不知师姐早是个给人玩剩下的。若不是这一年里,师兄同我在一处,不曾下山,我还真替方二爷担心,这孩子到底该不该姓方呢。当然,师兄自然同我在一处。我这样爱他。他听说师姐向师父告密,说他强逼于她,还晓得师姐阳奉y-in违,其实早就看不上他,一心想高攀方二爷之后,哪里还会爱她?人真是可怜,倘是真心,岂会听人家搬弄几句是非,就把那平日里的柔情蜜意都抛之脑后呢?师姐当我愚笨,耍弄我,到头来,将要嫁给师兄的,却还是我。
“可恨那个负心汉,同我好了半年,一听说要下江南给那贱人的孩子庆满月酒,就冷落了我,还假惺惺对我说,‘你有了身孕,还是留在家中好,等我回来,带些江南的点心吃食,给你尝尝鲜。’他盘算得倒好,想瞒着我同旧情人重逢,我岂会如他所愿!他们前脚走,我后脚便收拾行李,也下了山去。你道如何?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怎会有我走得快?我先一步到了苏州,偷偷溜进落梅庄中,想瞧瞧那贱人过得怎样。
“哪想到二月初九,落梅庄一场大乱,我躲在暗处,静静瞧着他们厮杀。嘿嘿,那些武林豪杰平日里个个气定神闲,自居宗师,一听到什么天下至宝来了,那道貌岸然的面皮就都不顾了,都红了眼,也不知谁先抢上前去,哈哈,一下子就打起来了!这些人皮囊底下全是腌臜龌龊、见不得人的东西!哼,师父也在,还不是给人捅个对穿?师姐却是聪明,躲在假山里,将孩儿护得紧紧的,半口气都不敢出。这件事,我倒是很敬佩她。我那时肚里怀着欢儿,也一心想要护着孩子,做娘亲的,为了孩儿,什么事都做得出。
“那夜,师姐抱着孩子跑了,师兄还没赶到,哈哈,天助我也!我偷偷跟在她身后,真想一剑杀了她!可是,可是……我跟在她身后跑,夜里那样黑,没有月亮,什么也瞧不清楚,我肚里怀着孩儿,踉踉跄跄地跑,忽想到从前,我抱着猫儿,从山下走到山上,只想要逗她开心。我忽然不想杀她了。我爱她,比起师兄,我也许更爱她呢!我那时想,她这样可怜,她什么都没有了,我何必要杀她?然后,然后,我便看到付九了。他那么高,长得那样凶,他对师姐跪下,一字一句地说话,师姐面无血色,那孩儿在她怀中放声大哭,那副情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付九是鬼,不,他比鬼都可怕!
“我偷偷跟着他们,一路跟在太湖。他们住在太湖边一个老太家里,我躲在暗处,等付九一走,便上去敲门。我还想同她说说话,想听她说声对不起,说不该瞒着我,和师兄好。谁知道,她一见到我,便哭着求我带她走,带她走?她当年不也那样求师兄吗?她为何自己不走!这个人,她一生都要依赖别人,一生都要让人家保护,自己却从来不曾做过什么!她这样美,却又这样柔弱,哼,男人都爱她柔弱,他们都爱柔弱的女人,就喜欢女人依靠他们,喜欢女人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靠他们保护。可是他们错了,师姐也错了,这世上,最信不得的,就是旁人!谁也不知道,那些前一天还同你甜言蜜语勾肩搭背的人,这一天会不会捅你一刀。哈哈,我本想救她的,然而看见她的眼泪,我又放弃了。她一生都要靠着别人,从不知悔改,那便要她因此而死吧!
“我同她说,我自己也怀了孩子,没法带她走,但我会去找师兄过来。我那时想,只要她问我一句,这是谁的孩子,我就救她,你道她说什么?她说:‘叫他过来,叫他过来!他一定会救我的,他那么爱我,我也这样爱他!’哈哈,哈哈,这个女人!这个愚蠢、自私、从不知悔改的女人!于是我答应了她,又跟她说:‘付九为了主子,什么都做得出,你想将方家血脉带走,他定不会同意,你可要将孩子留下?’她怎可能答应?做娘亲的,怎能将孩子留给别人?我便说:‘那你可要稳住他,要他信任你,他要是察觉你想逃走,定会杀了你的。’她自然满口答应。到了第二日,我当然要再回去!为何不回去?我要亲口告诉她,告诉她师兄爱的是我,告诉她我肚里的孩儿到底是谁的,我要亲眼看着她绝望,看着她不得不带着孩子和那个鬼亡命天涯!要她不得不亲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孩子去为她根本不爱的人复仇,一生活在风口浪尖,只为了复仇这件事活!
“我当然看见了。这个笨女人,还跟我说那孩儿有了名字,哈哈,她当时说,‘我不要我的孩儿叫“传志”,我要叫他“欢儿”,我不要他报仇,要他一生平安喜乐,欢乐顺遂,要他永远天真烂漫,快快乐乐地活。’她说完这话,我便笑了,我同她说,我的孩儿会那样活,我的孩儿会替传志那样活。哈哈,她真傻,我岂能将她带回去?师兄见了她,定要抛弃我跟欢儿,我岂会将她带回去!你猜她什么表情?啊,一个人绝望的时候,再美的容颜,也会变得衰颓、丑陋、枯槁。她的嘴唇,像是花瓣吗?不,那也是凋谢的花瓣了。
“……但是,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明明,明明报复了她,可是看到她死了,我还是……我还是……不,不,我只是不想要她回南华剑,天下之大,她哪里不能去,为何非要回南华剑,非要和我抢师兄呢?我已不想要她死了……可是她死得那样惨,他们杀进农家,拿着斧头追她,她抱着孩子逃,斧头将桌子劈开了,她到里屋,她将孩子藏起来,然后拔剑,她用剑去打他们的斧头、锤子、刀,她总算是,第一次靠着自己,靠着自己了。可惜,可惜……为什么,为什么呢?我看着她满身是血,一路逃到湖边,看见她走投无路,跳进太湖,一路都是血,到处都是血,我,我为什么会哭呢?我不能救她,我肚里还有孩子,我也要做娘亲了,我岂能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