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明恨她,明明恨她……我为什么会哭?我哭了吗?我,我还在哭吗?真的不是我,不是我,我只是,只是不想要她回南华剑而已,我只是……我只是……”
郑夫人已哭得将要窒息,眼泪、鼻涕、涎水,布满她端庄静雅的脸。她嗓音沙哑,声嘶力竭,像要将十八年来所有的怨恨和痛苦都哭出来。
这里还有五个人,然而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有郑夫人的抽泣声、低吼声,回荡在死寂的房间里,一整夜都未曾平息。
晨光熹微,窗外传来一声j-i鸣,传志却没有听到,更不知道是谁的手,轻轻揽过他的肩膀,将他抱在怀里。
☆、江头未是风波恶
这日清早,罗成照例敲门邀传志吃饭,不想出来的却是郑夫人与红蕖。郑夫人形容枯槁,脚步疲软,似乎站立不住,红蕖不得不搀着她臂膀。阿笙随后而出,要他看好两人,传志这日在房里吃。罗成不知其故,虽露惊诧之色,却并未追问。待三人下楼,阿笙掩好房门,回身问:“怎样?”
秦筝将岑青衣衫理好,边收拾药Cao边笃定道:“确是中毒。你怕毒液上行损伤内腑,疾点他上臂穴道,本是不错,但此毒并非由手掌侵入,而是在体内随经脉发至掌心,发作时毒液早已流遍全身,岂还来得及?是以他胸膛并无伤口,反泛青黑之色;右掌毒气更胜左掌,只因右掌使力更大。”
“你是说,师叔中毒是更早些的事,是因与人交手牵动内力,方令□□发作……可还有其它猜测?”阿笙蹙眉沉吟。
秦筝啪的一声扣上药箱,冷道:“你嫌我本事低微,自己找云姨瞧去。”
阿笙一笑置之,不与她争辩,转而对传志道:“若师叔早已中毒,下毒之人便不是罗成。也不好让筝儿始终呆在房里不与他碰面,今日便讲明此事罢。至于他这几日去了何处,你不如亲自去问一问。”
传志坐在桌边,始终低着头,一言未发。阿笙看向秦筝,见她悻悻然起身出去,方在传志面前坐下,问:“我替你杀了郑夫人,可好?”
传志嘴唇一动,复又闭上。
“我知道你有言在先,不会怪罪她,”阿笙静静望着他,“我却不曾保证什么,我来杀。”传志颤抖着点头,又连连摇头,抬眼迎上他清冷目光。他双目布满血丝,眼睑红肿,神色无助。阿笙叹息一声:“她不曾亲手杀人,却见死不救,给恶人可乘之机,你想要杀她,是天理应当,不必愧疚;至于你娘与郑竟成、与你爹是何关系,与你却无妨碍。她拼死将你带出落梅庄,临死前想尽办法护你周全,从未对不住你。”
传志嗫嚅半晌,哑声问:“阿笙,你,你怎能这样清醒呢?你从来都……你可有,可有不知该怎样做的时候?”他脸上泪痕未干,凄惶地望着阿笙。眼前那人眉目如常,波澜不惊,口中说着劝慰的话,面容却淡漠似全无感情,如置身事外。传志仿佛再度回到了六年前,他听闻方家已被遗忘,便手足无措,茫然四顾,不知身在何处,又当去往何处。
“我很难过……我过去,从没有见过我爹我娘,九叔要我报仇,我只知道,我应当报,但,但是对爹娘,从来没有……我原本不想的……”他握紧阿笙的手,喉头抖动,试图抓住心里纷乱的思绪,断断续续道,“我娘,我娘她……她不要我报仇,为什么?她一心,想要我活下去,不要我做‘传志’,她要我做‘欢儿’,可是……我突然、突然,我好想杀了郑夫人,还想杀了郑掌门……听到郑夫人说那些话,我真的好想杀了她,我差点就拔刀了……我想要报仇,但我会杀很多人,像在青虎门那样……不对不对,娘拼了x_ing命,就是不想我报仇,是不是?我不想杀人,我只要,只要……”
“你在害怕。”
传志惶惑不安,并未作答。
“杀父弑母之仇,不共戴天,你想要报仇本是伦理常情,不必害怕。你不愿杀人,我来杀。而另一事,”阿笙缓缓道,“你已是‘传志’,又如何做‘欢儿’?”
传志点头,神态仍是恍惚。
“眼下想不明白的事,便慢慢想,往后总有办法。你只要记得,我答应的事,绝不会食言。”多说无益,他站起身来,忽被传志拦腰抱住。传志将脸埋在他腰背上,蹭了两蹭,哑声道:“不管我是‘欢儿’,还是‘传志’,你都会在……是不是?”
“自然。”
过得片刻,忽听秦筝在外踢门,高声道:“你两个折腾好了吗?小二送了吃的,你们不吃,我连夜赶来可是饿得很!”也不待阿笙回答,她已踢开房门走进屋内,传志尚未收手,两人这副亲昵姿态又给她瞧了去。秦筝将碗碟重重放下,头也不抬地骂道:“光天化日行这等无耻之事,也不怕遭报应!明明是个男人,整天给人家当成那软玉温香搂在怀里,脸面都不要了,无耻!混蛋!”
阿笙看那托盘里齐齐整整摆了三副碗筷,想是她叮嘱小二添置的,淡淡一笑,要传志松手,好好吃些东西。传志听到秦筝之言,心下愧疚,想要开口却不知该如何说,阿笙给两人各夹了只小汤包,对秦筝道:“师叔的毒可好解?”传志知晓他有意岔开,便闭口不言,心思又转到了别处。
秦筝吞了那只汤包,道:“这□□并不少见,叫什么‘从命’、‘锁魂’的,不稀罕记它名字。身中此毒,面上瞧不出异状,一旦运转内力,毒液便随之蔓延至全身,顷刻便能毙人x_ing命。这□□y-in损得很,每隔二十一日服用一次便无大碍,若是停了……是以那些歪门邪派借此药控制下属。好在常见,解药也不怎难配,只是尚需几味少见的药材,这破落小镇恐怕买不到。我已吩咐小二煎药,叔父喝了可暂保x_ing命,想彻底祛毒,还得到南京城去。云姨的药铺便在城中。”
阿笙点头:“事不宜迟,我们今日便渡江。”
秦筝低头吃饭,将碗筷摔得震天响:“说得好听。你要当真紧张叔父x_ing命,岂会在此同这小贼勾勾搭搭。”
阿笙淡淡一笑:“来日方长,往后我再同你解释。”传志虽听到两人言语,却始终心不在焉,不曾搭话。阿笙暗想,若筝儿所言不错,岑青早已身中剧毒,而他与付九一路同行而来,付九恐与此脱不了干系,这番推测却不好告诉传志。又思及二人匆匆而来,似是京城有变,岑青昏迷前反提到“英雄盟会”,却是为何?苦思冥想不得其果,只好作罢,渡江后距南京不过一日路程,等岑青醒来,再问不迟。
吃过早饭,阿笙到罗成房中将中毒之事大略讲过,罗成沉吟片刻,爽朗笑道:“阿笙,你可是怀疑我?”
“便是此时,我也怀疑你。”阿笙淡淡道。
罗成笑问:“即使如此,又为何过来?”
阿笙道:“我已答应郑竟成将郑夫人与杜红蕖平安送往苏州,眼下师叔昏迷不醒,传志心神不定,郑夫人失魂落魄,杜红蕖与筝儿武功不济,只得找你。”
“倒难为你。不过阿笙,”罗成眯起眼睛,一手按在腰间刀上,“你不怕我在路上耍什么诡计?”
阿笙目光笃定,淡淡道:“我会小心。虽没有十全十的把握,却只能赌一把。”
罗成失笑,瞧着眼前这俊美纤瘦、双腿残疾的少年,一拍胸脯哈哈大笑:“阿笙,你这哪是求人的态度?以这x_ing子混江湖,往后可要吃亏啊!不过当真对我胃口!我那义弟心思纯净惹人喜欢,可惜心眼太实,不太好玩,眼光倒精准得很,能找到你这样的娃娃!我几要大你一轮,不是大哥夸口,咱俩交起手来,恐怕是你要输,我若真是那下毒之人,你能奈我何?要是换作旁人,不是讨好于我,便是偷偷溜走,哪会敞敞亮亮找上门来?实不相瞒,大哥我身上确实背着个大秘密,就是义弟来问,我也绝不会说。不过,大哥只给你一句话。”他自箭壶里拔出一只长箭横在胸前,双手轻折,箭杆应声而断。“我罗成若对你二人有什么谋害的心思,有如此箭!”说罢,又将箭镞取下递给阿笙,“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日若分道扬镳,甚至兵戎相见,阿笙这枚暗器,我定会笑着受了。”
阿笙接过,拱手道:“罗大哥今日之诺,秦笙铭记在心。”
此言既出,阿笙也不再追问他这几日下落。众人打点行装,奔码头而去。
这日天朗气清,烈日悬空,码头上人来船往,热闹非凡。传志头一次见到这样多的水,似从西天倾盆泻下,奔涌而来,江面粼光闪闪,一片波澜壮阔。待上了船,他立在甲板上,怔怔望着广阔江面,听到波涛不住拍打船舷,轰轰作响,一时心惊肉跳,魂不守舍。他十八年来住在深山之中,只见过林间清溪,只听过泉水潺潺,从不知世上有这等声势浩大的水,有这等无垠开阔的天地,此时骤然想起陈叔平所言的万千世界,不免肃然起敬,又觉己身之渺小。他原以为山里已经够大,殊不知与天下自然相比,不过沧海一粟;他原以为京城繁华如斯,街上人头攒动,已是最热闹的地方,殊不知与船只来往如梭的长江水道相比,竟如天上地下。江水浩荡如斯,顷刻便能吞没一切,与它相比,自己又算什么?他想得入神,不知何时阿笙已站在身侧,直到给扣住手指,方惊觉过来。
阿笙问他:“在想何事?”
传志与他十指相握,望着江面道:“我心想,若是打这里跳下,眨眼功夫便会没影罢?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水,有些害怕,却又觉得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