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来人面相诡异,狄姑娘缩在他怀中,瞧不见容貌,传志暗自称奇,点点头算是拜见。那狄爷也不在意,径自从塌边拿一只软垫铺在桌边凳上,轻手轻脚将怀中人放下,给她理好衣襟发梢,方对素云道:“何事?”他嗓音低沉,浑浊不清,语调全无起伏,说话时连嘴唇都少有动作。
素云要传志靠坐在枕上,转身从柜中取出一物,只听其中嗡嗡作响,不时有撞击之音。她将那物交给狄爷:“还请您帮我带个人回来——传志,虽有‘情人索’指路,还要你同狄爷说说那宅子在何处、里头又是何等模样,你怎样将青弟藏了,狄爷找人时也容易些。”
传志此时方知晓素云打算,本要开口,又不知此人是否可靠,再一想既是云姨所信之人,当是不错,这才说了。他不知那大院正门何在,只说从里巷越墙而进,怎样至岑青藏身之处。他怕耽搁时间,只拣紧要的说,几句话下来,额上又是一层冷汗。狄爷听罢,将素云所给之物收好,对女孩道:“我去去便回。”他高大身躯将女孩挡了完全,传志不见二人神色,听他仍是那副冷冽腔调,许是说得慢了,竟觉有些温柔的意味。又听那姑娘应声,软软糯糯的,气息微弱,也不像个活人似的。
姑娘话音将落,传志眼前黑影一闪,那人已悄无声出了房门。虽说他有伤在身,目力不及往日,但完全瞧不见此人动作,也不禁大感诧异:“这位,咳咳……这位狄爷,功夫,好生厉害……狄,狄姑娘,你——”狄爷这一走,他看到那女孩面容,登时噤了声。
那兜帽之下,是一张比她父亲更为苍白的脸,眼眸半敛,两扇长睫竟是白色;而颊边垂下的几缕长发,亦是雪白。她身量似十三四岁孩童,着粉红衣裙,裹白披风,坐在椅上倒像个白瓷做的娃娃。素云看传志惊得目瞪口呆,嘻嘻一笑:“这是傻了不成?你叔叔不曾教你,不可这样死盯着女孩子看吗?”
传志面上一红,匆忙低下头去:“我,我只是……”
素云给两人倒了茶水,悠然坐下,揶揄道:“只是瞧人家生得好看吗?”
“云阿姨莫笑我啦。”狄姑娘并未睁眼,又转脸朝向传志,轻声笑道,“公子切莫当真。我眼睛不大好,不曾拜见,还请你见谅。”她说话极缓极柔,气若悬丝,仿佛随时都能断了似的。传志忙道声不是,要她好好歇息,莫再说话,胸中却是一阵空落落的:阿笙现在可还好吗?既找到素云,岑青便无x_ing命之忧,大事已了,因素云一句“好看”,昨日山中祸事顿于心中泛起,只觉苦涩难当。
素云见他垂首不语,想到适才担忧,便问:“传志,路上不曾细说,你怎会遇到青弟?又为何遭人追杀?筝儿又身在何处?那杜姑娘是何人?再者,这两*你可是受了何事打击?你脉象紊乱,心神不宁,又这般失魂落魄……究竟发生了何事?”
传志听罢,怔怔望着手指,虚虚握了两握,仍是僵硬麻木,这双手倒不像自己的一般。再抬起眼来,眸中无半点神采,嗫嚅半晌方颤声道:“还有阿笙,我一时忘了他……我得救他……云姨,你给我吃了什么?我,我……咳咳,我动不了,我得出去,还得……咳咳……”他绷紧身体,试图将内力聚拢,惊觉丹田处似开了个无底巨洞,使不上丝毫力气,几番尝试,急得浑身冷汗淋漓,衣衫尽s-hi,惶惶然望着素云。
素云早知如此,沉吟道:“你莫乱动,那药虽能令你神志清醒,却要麻痹身体的,况且你本就疲惫,莫逞强了。我问你,那杜姑娘说你同笙儿、筝儿带着青弟来南京寻我,不想被贼人偷袭,可还有误?你可知道他们是谁?”
“云姨,你救救我……”传志仍不死心,挣扎欲起,大张着口喘息不止,“咳咳,山下冷得很,阿笙他……都是我不好,若是……”阿笙与罗成浑身是血的模样再度浮现眼前,他想要救他们,却怎样都无法抬起手臂,只能再一次眼睁睁看着他们滚下山谷。阿笙,阿笙……他腹中一阵痉挛,只觉天地都倒了似的,头脑晕眩不已,喃喃道:“该我死的,是我没用……是我害了他……”
素云眼见不对,忙上前轻抚他脊背,柔声道:“不说便罢,我不问了,我不问了。”传志自幼丧母,前日听郑夫人诋毁江汀兰,已是大受打击,昨日又亲见阿笙两人坠下山崖,只觉世上再无可依仗之人,这时给素云抱着,听她软语安慰,竟像无助软弱的孩童再回到娘亲怀中似的,渐渐镇定下来。素云也不再问,抱着他微微摇晃,哄道:“不哭不哭,你都这样大了,怎还跟小时候一样?你那时也不怎爱哭,独独夜里饿的时候才喊上几句……我曾唱歌给你听,你可记得?这样抱着你,摇一摇晃一晃,你就不哭啦……我倒想不起怎样唱了,毕竟已是十八年了。”
待她说罢,狄姑娘忽道:“等我爹爹回来,我央他去帮你找人,好不好?”
听她软语一劝,传志方觉失态,一时讷讷不言。素云松手,将他额前s-hi发理好,笑道:“瞧你这点出息,竟要女孩子安抚——小珩,总替你爹爹答应这个、许诺那个,回头惹恼了他,定要狠狠骂你一通。”
狄姑娘吐个舌头,晃了两晃身体,笑道:“爹爹不舍得骂我的。”
“狄……狄前辈帮我,帮我送回岑叔叔,咳咳,已是大恩……我……”传志脸上发讪,又犹豫着不愿推脱:那位狄爷功夫了得,若肯答应,定要比他拖着这副身体去寻人好得多。
“不妨事。”她闭着双眼粲然一笑,颊上绽出两枚梨涡,“公子是云大夫的朋友,便是我们的朋友,为朋友做些小事,何来恩德一说?”
传志一愣,感激不已,温声道:“那就多谢狄姑娘了。”
狄姑娘一手捧在心口,稍作喘息,又道:“公子叫我小珩便是——呀,也不知你生辰,若是比我小了,得叫声姐姐才好。”
传志又是一愣,傻傻瞧着她苍白面颊,心道:你不单脸蛋小、手也小,个子更是小小的,分明是个小娃娃,还能比我大不成?这话却不好说出口——他与阿笙在一起久了,再不通人事,也晓得什么话说得、什么说不得。素云回想一番,一拍手道:“传志是庚戌年正月生的,小珩可要比你早上半年呢!”
狄珩噗嗤一声笑了,捂着胸口一阵咳嗽,半晌方平复下来,得意道:“快叫一声姐姐罢!”
传志窘迫不已,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素云倒不再揶揄他,取了薄毯给狄珩裹上,要她快别闹了,见窗外夜幕已降,叮嘱馆中小童将红蕖请来,再给两人备些饭菜。红蕖已洗去身上打扮,换了汉人装束,将那小童吓了一跳,始终低着头不敢瞧她。素云并不意外,问她伤势如何,这几日又究竟发生了何事。红蕖道明身份,将遇到传志一行人以来诸事讲过,她不知道的,传志便一一补充。待说到阿笙他两人关系,红蕖瞥他一眼,迟疑道:“他两人倒像是夫妻呢,传志对秦公子喜欢得紧,秦公子为了传志,连命也不要。”
素云讶然,忙瞧向传志。传志一脸坦荡:“杜姑娘说得不对,我们怎会像夫妻呢?我两个都是男人,岂可结为夫妻?不过另一件事却是对的,我喜欢阿笙,为了他,我也可不要命——不对不对,我将他丢下,一个人逃了……我,我……”
红蕖冷哼一声:“若不是夫妻,当初我要你娶——”她本想说“我”,忽觉素云两人在场,一时哽住,讪讪道:“要你娶别的姑娘,你为何不肯?”
传志压下心头酸涩,淡淡道:“我不能同阿笙结为夫妻,却想永永远远和他在一起。我既许了阿笙,又怎可娶妻?我虽对世上的规矩懂得不多,却不至连‘夫妻’二字也弄不清楚。”
听他说得轻巧,红蕖不由冷笑,猛将筷子拍在案上,讥道:“你那阿笙如今正躺在山下头呢,你怎不去陪着他!”她眼眶已然泛红,狠狠瞪着传志,却连自己也不清楚为何要这样做,只觉有股说不上的抑郁燥热之气塞在体内,横冲直撞了好几日,始终不得而出。
传志给她一激,先是一愣,蓦地喉头一甜,通身大震不止。素云眼疾手快,一手掐他人中x_u_e,恼道:“你俩且安生些吧,个个都不要人省心。”
红蕖咬牙不语,起身便走,甫一拉开房门,便见狄爷高大身躯倏然而至,肩上负着一人。也不瞧她,狄爷大步迈进,将那人放在传志身侧,淡淡道:“还活着。”
素云忙俯身细察,岑青双唇青黑,两颊凹陷,呈死灰之色,鼻息微弱。传志回过神来,也忙看去,见他掌心污黑已扩至小臂,脱口惊道:“这……可,可还……”
素云眉头紧蹙,凝神不语。
放好岑青,狄爷转身将狄珩抱起,用披风裹得严严实实,正待走出门去,却听狄珩道:“爹爹,你累了吗?”
“不必担心。”
狄珩抬手摸摸他冷硬的脸,又看看传志,软声央求:“那爹爹帮我一件事,好不好?”她仰头迎上父亲的视线,并不等他开口,稍作歇息便道:“传志的朋友坠下山谷,下落不明,他担心得很,你能去找找他们吗?”
狄爷将她抱高些,额头轻触她的,回答道:“天色已晚,你得睡了。”
狄珩揽住他的脖颈,蹭了两蹭:“这是朋友的事,爹爹应当做,不用挂念珩儿。我会乖乖睡觉,再不像上次那样傻傻等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