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志老实接过,起身去洗帕子。“筝儿,我还不曾跟你说,清宁和清欢都是我们的朋友,在京城的时候……说起来,你不是一直在照顾郑夫人吗?夫人正是他二人的娘亲。”他将帕子拧干叠好,轻轻放在清欢额上,还想再说,听得清宁问:“我娘?”
传志点头:“说来话长,我们在渡江之前,便遇到了你爹娘。后来我们带着你娘过江,在山里被王公子偷袭……筝儿和夫人被他们抓了去,一直是筝儿在照顾她。”
清宁急道:“她可还好?”
传志看向秦筝,这几日他一直躺在马车中养伤,并未见过夫人。秦筝只当听不见瞧不见,低头玩手指。清宁也不催促,静静望着她,放在膝上的两只手却微微发抖。传志推推秦筝:“夫人还好吗?”
“我听见啦,推我做什么?”秦筝白他一眼,见他神色关切,才两手一摊道,“好啦好啦,她好得很。这几日我给她调了汤药,精神暂时平复了。”
清宁松一口气,望着清欢,目光怅然:“我们接到消息说娘被人抓了,才马不停蹄赶过来。今夜本想救她逃走,哪想连她的人都不曾见到,哥哥就伤成这样。”
传志温声道:“王公子身边有不少高手,只凭两个人就想带走夫人,谈何容易?不过你放心,我同王公子有约在先,等到了苏州,他一定会将夫人好好地送回去。”
秦筝眉头一挑,打岔追问:“有约在先?你们今日说了什么?他凭什么答应你这个?莫不是,莫不是你许了什么话?”她说话间便揪上了传志衣领,双目圆瞪,几要凑到面前来。清宁见状,嘴唇微抿低下头去。
传志对男女之防本就迟钝,又将秦筝视作亲妹妹,红蕖教过的话他听不懂,一时也不在意,握着秦筝双手安抚道:“你不要担心,他原本就这样打算的,他虽然不是好人,却不至于滥杀无辜。”王雅君毕竟是朝廷命官,这一点却不好告诉她。
“哼,他要是好人,当初怎会下那种狠手?”
传志答不上,又想起另一事,转对清宁道:“你们接到消息说夫人在这里,是谁的消息?”
清宁低声道:“我同哥哥离家出走,母亲不放心,叮嘱我们南华剑在各地多少有些弟子自立门户,一旦出事,便与他们联络。京城一别,我心情不太好,哥哥劝我南下走走。我们走走停停,前几日刚到南京,去寻一位前辈打听爹娘到了何处,便听说母亲出了事,这才连夜追来,午后抵达此地。原来是我派一位小师妹,她自知无力救走母亲,才一面托人给我们带消息,一面跟踪到此。”
“你们不来倒好,这一来,也给他们抓住了,再难逃掉。”传志摸摸后脑,蹙眉道,“想来你那师妹也不晓得他们人多势众,厉害得紧。不过王公子一时半刻也不会拿你们怎样,先养伤要紧,等到了苏州,总有机会逃走。”
清宁微一点头,垂下眼睛道:“我信你的。”
传志笑笑,看看窗外天色,同两人商量交替守着清欢,他好言相劝,秦筝冷言冷语发作两下便作罢了,她也委实累了,交待过两人如何照应清欢,伏在桌上片刻便沉沉睡去。传志取了薄被给她披上,劝清宁去睡。清宁不肯,两人推让许久,她才红着脸答应,临睡前,看清欢神态安然,秦筝又睡得熟了,忽轻声问:“秦姑娘说你走不得路,你受伤了吗?”
传志笑道:“筝儿已给我治好了,不妨事的。”
清宁笑笑,以手支颊撑在桌上,掩目睡去。
这日遇到的事太多,传志坐在塌边苦思冥想,睡意全无,时而揣测王雅君所言可信几分,时而挂念岑青,不知他伤势如何,时而想夫人儿女都给人软禁在此,南华剑派恐怕为人掣肘,时而又想起红蕖,两人说好要里应外合救人,怕是难得很。他一边想这些过去他从未想过的复杂的事,一边按白日里常不逊教他的法子将内力流转,到了后半夜,身体暖洋洋的,也不觉寒冷。末了天已蒙蒙亮,他才觉得困倦,叫醒秦筝照料清欢,自己将阿笙的竹杖抱在怀中,倚在一旁睡去,临睡前昏沉沉想:他一定还活着,那便再好不过,其余的事,既想不明白,往后再想也不迟。
睡不足一个时辰,传志便给人吵醒了,抬起眼睛。秦筝不在房中,郑夫人坐在床榻边揽着女儿,望着儿子轻声啜泣。清宁倚在她怀里,低声讲些一路见闻,又安慰她清欢的伤势并无大碍。郑夫人一心一意都在儿女身上,并未看向传志,倒是清宁听见响动,朝他望过来。
传志冲她点点头,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合上门,脑袋里恍恍惚惚的,便坐在台阶上发呆,心道:若爹娘还在世,也会这样疼我、抱我吗?他想着那幅画面,不禁笑了,笑完又有些不好意思,他已十八岁了,个子也不小,还缩在母亲怀里,恐怕不怎好看。
“一大早也不吃东西,坐这里思春吗?”传志循声抬头,常不逊正坐在屋顶喝粥。他一手端碗,一手拎了袋馒头,信手一甩,便有两只馒头朝传志迎面飞过来。“也难怪,一个暴脾气小姨子,一个娇滴滴大小姐,换做是小生,也要苦恼一阵子哩——对咯,之前同你一起卖药的那个,也是个美人坯子,再长几年定是个祸害。”
传志慢吞吞啃着馒头,啃到一半明白过来,正色道:“你不要胡说,筝儿是我妹妹,郑姑娘和小红都只是朋友。我心里,只肯要阿笙一个,旁人谁也不行。”
常不逊仰头把粥喝完,咂咂嘴笑道:“难不成,你想要堂堂青石山少主做你的妻子?”
传志垂眼想了一会儿,面上露出很温顺的笑容来:“那倒也很好。”
“你们这些小孩子,整日里儿女情长,才没得出息。”常不逊啧啧两声,拔出刀起身,“上来,小生瞧瞧你的功夫。”
传志纵身跃上屋顶,一刀一杖同他过招。这老宅常年少有人住,年久失修,脚下稍一用力便会踩碎几块瓦片,咔啪作响。二人轻功都是一顶一的好,在上头翻转腾挪,除去武器破空低鸣,刀杖相交,再听不到其它声响。传志全神贯注,时时留意常不逊刀势步法,很快能学为己用,反攻其身。常不逊起初尚让他几招,打到兴起便不管不顾,来势汹汹,招招尽藏杀机。
两人以快打快斗了两百余招,传志力不从心,接连后退,脚下慌乱,身子一歪便倒在瓦上,顺着屋顶斜坡骨碌碌滚落下来。常不逊急纵上前,一手拎他后领将人提起,还未开口嘲讽,便听前院一阵喧闹。
两人相视一眼,传志正待抬脚,常不逊手腕一转将他挟在胁边,三两步奔向前院。传志不及挣脱,想骂他几句,却不知骂什么好,待他想起秦筝那句“无耻”,常不逊已将他放下,两人站在了前院屋顶上。身边站了十来个弓箭手,皆开弓搭箭,正对着院中数人。另一侧的屋顶上,吴应简默然而立。
院中约莫七八人,身穿白衫,为首的中年人面色冷峻,正是南华剑派掌门人郑竟成。传志瞧见红蕖也在几人当中,知她无恙,稍稍松了口气。
郑竟成眼见传志如何给常不逊拎来,又看两人并肩而立,怒目斥道:“我将夫人女儿托付给你,你便是这般照顾的吗!你这小杂种竟敢跟贼人勾结,暗害我南华剑,好大的胆子!”
传志心中有愧,并不答话,倒是常不逊拍拍传志脑袋,朗声笑道:“郑掌门,彼时你答应秦笙护送尊夫人与杜姑娘上路,秦少爷前脚走,你后脚便派了人跟着,既然一开始便不信人家,人家又哪来的失信于你?再说,那日尊夫人被掳走,贵派弟子可眼睁睁瞧着呢,他今日可来了?小生倒要问问,是谁拼死在救你师娘呦?”
他话音未落,郑竟成身侧两个少年便脸色煞白,面面相觑。
常不逊故作讶然,摇头晃脑:“呦,这般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弟子,一个不够,原是两个?郑掌门,师门不幸,师门不幸,可要小生为你清理门户?”
郑竟成冷面铁青,给他说得哑口无言,只得负手而立,怒道:“你是这里主事的?敢问郑某哪里惹了阁下,要将我妻女困于此地!”
常不逊打声呼哨,懒洋洋坐下,抽出饮血刀甩了两周:“多谢郑掌门抬举,小生可不敢掠人之美,能将南华剑派掌门人玩弄股掌之间,岂是咱一个破落刀客做得到的?”
郑竟成一张脸白了黑黑了青,额上青筋高高乍起,鼻间冷冷一嗤,默不作声。传志听到他衣袖下双拳咯咯作响,又看常不逊气定神闲,三言两语便说得一代掌门人颜面尽失,暗觉好笑。他晓得常不逊明知郑竟成担心妻儿不敢妄动才如此无礼,却也不怎同情郑掌门,一来他对南华剑、郑竟成夫妇全无好感,与常不逊反倒亲近些,二来到底少年心x_ing,见郑竟成恼羞成怒,只觉好玩。他过去与阿笙在一起,见阿笙不顾礼节待人傲慢,也不会指责劝诫,反觉那副模样又好看,又可爱,令人喜欢得很。
传志想到阿笙,终是禁不住笑了,好在还记得顾忌郑掌门颜面,抬手挡住了嘴。红蕖在院中望着他,也轻轻笑了,她知道唯有想起阿笙时,传志才会那样笑。他垂着眼睑,眼梢微微翘起,褐色的瞳仁像是被泉水化开了,柔柔地望着某个地方,整个人都软绵绵的,很放松的样子。每当这时候,传志就好像被一个看不见的方盒子装起来,和旁人隔绝了似的,那个盒子里除了阿笙,谁也进不去。
郑竟成也瞧见了他在笑。他周身都被喷涌欲出的愤怒笼罩了,真气在鼓胀的肌肉间流转,有风吹过,他的衣衫却纹丝不动。
常不逊察觉到他的杀意,稍稍坐直了些,五指握紧了刀柄。南华剑的弟子们同他一样,都将手按在了腰间剑柄上。屋顶上的十几把弓已经拉满,吴应简也张开了他的弓。
便在这一刻,众人听见一道优游华贵的声音:“郑掌门前来,有失远迎,还请见谅。在下王雅君,已在花园略备薄酒,还请掌门人赏光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