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笙道:“罗兄怕他不成?”
罗成嘿嘿一笑,一脚踩上窗台,朝下头打声呼哨便高高跃下,一屁股坐在了王雅君桌前,拱手笑道:“听说王公子你不肯与庸夫俗子同桌?”
王雅君将折扇在桌沿轻轻一磕,又指指楼上:“适才得见两位风采,在下自愧不如,还请罗公子的朋友也坐下。”
罗成对楼上挥挥手,兀自喊小二拿了新的碗筷,埋头吃起桌上的酒菜。阿笙两人随孙伯良一同走下来坐定,罗成反客为主招呼着给两人倒茶,王雅君不以为意,笑道:“看到两位活生生回来,在下也可放心了。”他开门见山,自是大大方方承认山中偷袭一事了。
“你放心什么?”罗成捧着碗呼噜噜喝粥,头也不抬,“罗某在鬼门关走一遭,可不是为了行善才回来的。”
“人活于世,本也不是为了行善。据说鬼门关的判官,行事赏罚分明,睚眦必报,他既肯放兄台回来,想是阳间有恩仇未了。”
“王公子是爽快人,那便好说。”
话音未落,罗成将粥碗一拍,身如磐石,独右腕在腰间一抹,顺出弯刀便朝王雅君颈部削去。王雅君面不改色,他后头站着的孙伯良却倏然移至桌边,两指向下一探,去捉他刀背,这一动形如鬼魅,传志甚至未瞧见他足下动作。
听得一声轻响,两人动作皆停了下来,岿然不动。
一张四方八仙桌,罗成与王雅君相对而坐,他的刀已出鞘,银月弯刀上寒意凛然,刀刃距王雅君的脖颈不过寸许,却再难前进分毫。
因为弯刀的刀背,被夹在两只手指之间,这两只手指干枯而修长,却有着无穷力道似的拦住了他的刀势。
然而即使他可以挣脱孙伯良的手指,他也无法杀死王雅君。
还有一支竹杖,横在了他的刀前。
竹杖拦钢刀,本是以卵击石;灌入了内力的竹杖,却与铁棍无异。
何况那是阿笙的竹杖。
三人的“兵刃”在脖颈前相持,王雅君面色如常,稍稍退后些,拿折扇在竹杖上轻轻一推,笑道:“看来秦少侠有话要说。”
阿笙瞥一眼罗成:“传志和筝儿还在他手上。”
罗成冷哼一声:“该不是你怕他?”
阿笙并不答话,看向王雅君。王雅君双眸一眯,从容不迫地把玩起手中折扇,指指另一桌的储忠义:“实不相瞒,在下给方少爷和秦姑娘吃了点东西,只有这位储先生晓得怎样解。”
阿笙道:“师叔的毒,便可解。”
王雅君笑道:“秦公子大可一试。”
阿笙手腕一倒收回竹杖,问:“你要我们做什么。”罗成见状轻啐一口,也讪讪然收回弯刀,闷声吃菜,将花生米嚼得咔咔作响。
王雅君赞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秦少侠端的聪明。实不相瞒,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在下所图,不过是方少爷身上那份天下至宝。宝藏一旦到手,解药定双手奉上。”
他尚未说完,罗成便拍桌骂道:“你好大的胃口,也不怕撑死!”
王雅君悠然一笑,给他斟酒:“罗公子当初同方少爷结拜,所图是何?切莫说阁下那时还不晓得有这样的宝物。”
罗成剜他一眼,掏掏耳朵:“那也不如你,还他妈想全要,罗某既是传志的义兄,自然要给弟弟留点娶媳妇生娃娃的钱。”
传志看他两人唇枪舌剑分起那份他从未见过的宝藏来,不由叹息一声,低头望着他与阿笙相握的手,心道:我既不娶媳妇,也不要生娃娃,我想要的只有这一件事。他想得出神,忽听阿笙问:“那是你方家的藏宝图,你觉得划算?”
传志一愣,望着眼前这人。他有些瘦了,脸颊比从前更有轮廓,脸色也不怎红润,想是伤势未愈;眼睛倒和平日一样,亮闪闪的,又平静淡然,好像什么都不会让那里起波澜。传志微微一笑:“要是真有什么藏宝图,你想要,咱们就谁也不给,你想给别人多少,便给别人多少。我也不知道那有多少钱,在我心里,却都不如你。”他自幼在山中长大,对钱财的好处一无所知,不晓得富可敌国的宝藏有何用处,甚至一想到正是这“天下至宝”害得他家破人亡,还有些憎恶,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大大方方表露心迹,也不曾压低了声音,周围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清宁怔怔望着他二人,苦笑着垂下眼睛,默然不语。清欢拉起妹妹的手正想骂他一句,却听肩头的姑娘轻声道:“哼,不知廉耻。”
莫说旁人,便是阿笙也不由移开目光,烧红了耳朵。这人向来是这样的x_ing子,阿笙蹙起眉深觉无奈,只得由他去了,撑着一张发红的脸,对王雅君冷声道:“天下至宝人人觊觎,若我们拿到了,你以解药来换;若给别人抢去了,又怎么说?”
王雅君笑道:“秦少侠聪明伶俐,武艺高强,岂会给别人抢去?”
阿笙抬眼与他对视片刻,方道:“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手中折扇“啪”得一声打开,王雅君勾起唇角,眸中已是志在必得之色。
如此说定,罗成、阿笙两人随同王雅君一行上路。
一顿饭的功夫便吃了个大亏,罗成神色郁郁萎靡不振,歪在马背上跟在众人后头。传志与阿笙同坐一辆马车,原本想唤秦筝过来,那丫头却憋红了一张脸,没头没脑叫一声“哥”,便同郑家兄妹坐到一处了。先前破庙中所发生的事,传志与郑家兄妹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阿笙瞧他三人神态有异,直到马车启程与传志独处时,才问他发生了何事。传志面露窘迫,转问他是如何从山下逃生的,又讲起那日怎样遇到狄松、他们怎样去山中寻人,起初尚有顾左右而言他的意味,末了便后怕不已,死死握着阿笙双手喃喃道:“便是知道你还活着,我也生怕往后再见不到你了。真好,真好。”
眼见他眼眶又开始红了,阿笙轻叹一声,冷道:“几日不见,你倒成了个水做的人,比筝儿还像个姑娘家的。”他嘴上如此,却向传志又坐近了些,两人紧紧挨在一处。
传志赧颜,低头瞧着两人相扣的十指,不自觉轻轻笑了,安静下来。阿笙瞧在眼中,只觉胸口又暖又疼,过了好半晌,才低声道:“山谷底下,是一条小溪。我同罗大哥滚下山,等我醒来时,我们就躺在这条溪里。溪水很凉,让人清醒不少,我当时便想,一定要活下来。我既答应过陪你报仇,定不会食言,我知道你的心思同我一样,是以从未担心过再不能相见——莫非你不是同样的心思?还是你觉得我本事不济,会把x_ing命丢在荒郊野岭?”他眉头一挑,忽诘问道。
“我,我岂会——”听他又要生气,传志赶忙抬头解释,迎上他的眼睛,才发觉这人分明在笑,想是故意拿他开心,只得叹道,“总归是回来便好。”
阿笙不必多说,传志便懂他的心思,纵是被捉弄了也从不生气,阿笙爱极了他这副无可奈何的模样,禁不住在他嘴上轻轻一啄,又赶忙转了话头:“许是觉得我们一定会死,那些人也不曾到山下来找。我两人醒来时已近傍晚。”那日他身上多处外伤,失血过多,又在水中浸了许久,高烧不退,冷得不住发抖,若非有青石山真气护体,心中还想着定要活下来,恐怕当真要殒命于此,这却不好同传志讲,只是轻描淡写略略而过。罗成伤势稍轻一些,勉力支撑着将他拖到岸边,从怀里摸出一枚焰火放了出去。过了一两个时辰,有七八个持火把的劲装汉子寻进谷中,将两人就此救出。
传志奇道:“罗大哥还有这样的朋友?”
阿笙道:“渡江前在客栈时,他便经常出去,想是同这些朋友有所来往。兴许早在我们相遇之时他已知晓你的身份,才故意同你结拜,他的朋友便一路暗中跟踪。如今也是一样,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姓王的恐怕不知。”
若是几个月前,传志刚从山中出来,遇见这样的事定要伤心诧异,不懂世人为何要尔虞我诈,终不能坦诚相待;眼下却只是一愣,随即苦笑道:“人人都想要那天下至宝,怪不得他。”
阿笙点头:“他终是待你我不薄。便是这次救我的情分,日后用x_ing命还也不为过。”
传志心生疲惫,微微一笑,将额头抵在他肩上,絮絮道:“我从前只知道世上有好人坏人,我是好人,也该同好人交朋友,我家的仇人都是坏人,总是要找他们寻仇的。现在才晓得不是这样。我在京城杀了许多不认识的人,岂能再以好人自居?我原当狄松是坏人,他却救了岑叔叔,自然是好人。常不逊要杀我时凶得很,不想杀我时却待我很好,他是坏人,我们却做了朋友。便是王公子,他手段卑劣,却是为朝廷办事的,皇帝心里,他也是个大好人吧?罗大哥同我结拜是为了天下至宝,可他始终不曾害过我们,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恐怕都没什么干系。纵然他不是真的想同我们做朋友,我心里也拿他当好大哥、好朋友的。”
阿笙笑道:“啰啰嗦嗦的,你委实像个小姑娘。”
“你不在,我想明白了许多事,往后再不会为此伤神了。只是有些道理虽然明白,我却不喜欢。”传志闭眼,顺势躺在他腿上,揽着他的腰,也笑了,“却也没关系。世上还有一个人,不管我是不是落梅庄的方传志,都会始终如一待我,是不是?”
阿笙冷哼:“其实我一早就觊觎你方家的宝贝了,可惜今日给人摆了一道。”
传志叹气:“唉,你不能乖乖地、好好地说一句‘是’吗?一直不肯说,万一哪天我伤心得不肯要你了,那怎么办?”他闭着眼睛笑,数日来还是头一次如此轻松惬意,平时不会对旁人说的话、做的事,一股脑全说了、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