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笙在他身边,又何尝不是?见他眉头舒展,似要沉沉睡去,这向来漠然的少年垂下眼睛,把他颊边的乱发理好,拿过一只薄毯将人裹紧了,只露出与他相握的那只手臂来。
马车稳稳前行,等传志睡熟了,阿笙才将手松开,两指搭上他的脉搏。
马车外,储忠义猛一扬鞭,马儿一声嘶鸣,加快了步子。
午时在林中歇息,储忠义仍端了那药膳来,秦筝知道药中有毒,不等他放下碗便啐道:“无耻!”
储忠义不置可否,大大咧咧在几人身旁坐下,抹了把鼻涕:“爷爷长这么大,还不晓得这俩字儿怎么写哩!丫头片子要是嫌弃,不吃就好了嘛,大不了到时候流上七天七夜的血,就能死得干净咯。”
“恐怕也不怎疼,就是可惜,”常不逊靠在树上,口中噙着肉干,摇头晃脑地说,“丫头可知血枯而死的人怎生模样?啧啧,到那时候,你那个漂亮的、圆鼓鼓的小脸蛋,就会变成一张干巴巴的皮,旁人瞧见了,只会吓得抱头鼠窜,万万想不到你活着的时候,是怎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呦。”
秦筝杏目圆瞪,低声骂他一句,终是乖乖喝了。清欢拍拍她肩膀,没好气道:“只会欺负小姑娘,常公子好大的本事!”
常不逊嘻嘻一笑:“自不比郑公子嘛。”
清欢脸上一红,悻悻然扔下碗,闷声不语。清宁在他身旁,对几人的斗嘴视若无睹,两眼茫然地望着远处,神色恍惚。罗成距他们稍远,正躺在地上闭目养神。众人围坐在一起,瞧起来热闹,却各有心事,一时安静得很。传志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面露难色,好半晌方憋出一句话来:“常大哥你不要总是欺负筝儿,她要哭的。”
哪想话音一落,常不逊尚未接话,秦筝便蓦地起身恼道:“你又不是我哥哥,先管着自己的事吧!”传志愣住,转看着阿笙,全不知这一眼,正正触了霉头。这一路来秦筝心心念念想着阿笙,哪想一见面,哥哥眼中便只有传志,她只觉给人家抢走了顶好的宝贝似的,又想到这宝贝是她从前不怎在意的,更是又委屈又恼怒,憋了满肚子气。纵知道传志无辜,却还是拿他撒气,这样想来,心里更是五味杂陈,猛一跺脚扭头便走。
阿笙猜到她的心思,只得叹息一声唤道:“筝儿,你坐过来,我腿脚不便,不好追你。”
秦筝咬咬牙,扁扁嘴,跺跺脚,甩甩胳膊,温吞吞走回来偎着他抱膝坐下,不肯说话。
清欢见状,将自家妹妹信手一揽,笑道:“小风筝,你要有我家宁儿万分之一的体贴温柔,你哥哥便不会一心想着那个木头小子啦。”话说一半,又见她一双水淋淋红眼睛瞪过来,不由自主便改了口:“不过你这样子,倒也有些可爱,天下间没几个哥哥不疼妹妹的,你便是张狂得要拆天,做哥哥的也要替你补的,是吧?”
阿笙瞥他一眼,再张口却是对着储忠义:“倘若我们找不到藏宝图,就得一辈子跟着你?”
储忠义嘿嘿一笑:“n_ain_ai的,要是这样,爷爷还做什么毒王,改行当厨子倒好咯!实话说吧,小子,这是□□,你还想长长久久地吃下去?”
众人大惊,齐刷刷朝他看过来。阿笙已料到如此,问:“多久?”
储忠义伸出食指晃了晃:“至多一年,你妹妹这样的身子,恐怕半年便要见阎罗。”
“你!”清欢大怒,当即要扑上去,却给清宁按住了,只得恶狠狠盯着他,指间一枚钢针悄无声息探出头来。他这动作早驾轻就熟,神不知鬼不觉,哪听常不逊悠然道:“郑少爷,小生若是你,会更聪明一些。”清欢咬牙,只得重新坐下。
适才储忠义说罢,秦筝便软倒了身体,靠在阿笙肩上微微发抖。阿笙察觉,握握她的手,又道:“我从未听过你的名号。”
此言一出,储忠义瞳孔骤缩,猛然绷紧了嘴,面色y-in鸷:“你小子多大年纪,没听过的事情多得很!”
阿笙微微一笑:“储大爷自称毒王,想是很了不得。有大名者,莫说我辈习武之人,便是街头黄发小儿,也知道几个的。舍妹的师父,神医素云便是其一。储大爷一代毒王籍籍无名,恐怕是本事不济,才沦落到要给晚辈们驾车做饭的境地吧。”
储忠义给他三言两语气得目尽眦裂,跳起来便朝阿笙撞来,传志眼疾手快,足尖一点已抱起阿笙纵身跃后丈许,拔出刀来。他全神贯注盯着储忠义双手,生怕他要洒什么毒粉,浑不知怀中人极快地瞥了他一眼。
阿笙轻功虽不及他,想躲也是绰绰有余。然而见这人一心护着他,蹙着眉头一脸认真,他只觉有趣又可爱,干脆靠在传志身上凉凉道:“晚辈无礼,还请毒王莫怪。适才所言,只是想知道一件事罢了。”
储忠义嚷道:“什么事!”
阿笙抬起下巴,挑眉道:“你给岑师叔下的毒可杀人于无形,端的厉害。然仅凭舍妹医术,便可保他x_ing命;素云大夫亦有法可解,想是云大夫远胜于你了。即是如此,舍妹与传志的毒,怎会解不了?”
储忠义听罢仰头大笑:“傻小子,你他n_ain_ai的当药与药都是一样的吗!爷爷那味三步夺命粉,中者不动则罢,一旦牵动内力便当即毙命,便是好解又如何?等大夫配好解药,人早他n_ain_ai就归西啦!这开天辟地不动声色断命丸,厉害之处就在解药难寻哩,你吃一天,体内之毒便重一天,解毒之法便与前一天不同,除了你爷爷我,莫说神医素云,便是n_ain_ai的天皇老子,也救不了你们!”
常不逊始终抱着刀看戏,听他说到那“开天辟地不动声色断命丸”,便禁不住扑哧一声,抬起袖子挡住了脸,一手默默捂上了肚子。
“三步夺命粉,当即毙命?”阿笙淡淡一笑,反问道,“岑师叔中毒三日,舍妹方赶来相助,你可知为何?”
储忠义一愣,这才后知后觉,方寸大乱:□□出错了?不可能!当即毙命、当即毙命,试药时分明从未出过差错……万万不会错!定是哪里错了,为什么?他口中喃喃不止,双手死死c-h-a入发中,面露迷茫之色。
王雅君等人已留意到这边s_ao乱,原不以为意,此时方觉不对。孙伯良面色一凛,脚下一动便冲上前来,终是慢了半步,阿笙已开口道:“想知道,便用解药来换。”
储忠义双目赤红,咬紧牙关正待回答,孙伯良已在他颈后猛砍一掌,百十斤的矮壮汉子悄无声便软倒在地。孙伯良这才看向阿笙,笑道:“秦少爷,不要动不该动的心思。”
阿笙道:“困兽犹斗,孙先生何必担心。”
“秦少爷乃识时务者,且听在下一言。”孙伯良扫一眼传志,“方少爷活着,固然于我主人有利;他若死了,我们另有对策,只是麻烦些罢了。之于秦少爷而言,却并非如此,还请好自为之。”
阿笙面若冰霜,缄默不语。
事态已息,常不逊摇摇头叹息一声,走过来扛起储忠义。
铿——!
谁也没有看清他是何时拔的刀。
只听一道破空之声,饮血刀倏然出鞘。血色的刀刃,正抵在孙伯良的颈间。
而孙伯良干枯的两指,距离他的双目不过半寸。
“常公子,拿人钱财,还请好好替人办事。”孙伯良道。
“王公子的钱,不过是要小生看牢小传志而已,别的可不是小生要管的事。”常不逊收刀,在刃上轻轻一舔,y-in森森道,“至于小生的命,那要更值钱了,恐怕你主子要不起。”说罢扛着储忠义大摇大摆朝马车走去。
此后,储忠义足足昏睡半日方悠悠醒来。其间传志驾车,问阿笙为何要说那样的话,储忠义称王雅君为“恩公”,想来绝不肯背叛他。罗成骑马并驾而行,不待阿笙答话便笑道:“义弟,只要他心里时时记着,阿笙有法子破他的□□,便总有套出解药的一日。”
传志仍是不解,罗成一拍脑门,气得直嚷嚷:“要是有人跟你说,他有破你青石山刀法的秘诀,招招打你要害、压你一头,你是不是很想知道那是什么秘诀?他一日不告诉你,你是不是就要抓耳挠腮地想上一日?你越是不愿意想,就一定越控制不住地想,要是碰上个武痴,恐怕得疯了不可!”
传志思忖片刻,这才了然,耸耸肩道:“爷爷不曾教过我什么刀法,想来也不好破。”
阿笙不理他,反呛了罗成一句:“这时倒肯与我们同行了。”
罗成讪讪一笑,看他身边的秦筝:“这臭脾气丫头不也非要与你在一起,怎的不说?”
秦筝努努嘴,抓着哥哥的手嚷道:“这是我的哥哥,做妹妹的自然要同他在一处。”
阿笙并未说话,传志却知道,他心情很好。旧友重逢,兄妹和好,他们尚在一起,不管前路如何艰险,此刻也是满心欢喜的。
余下几日,储忠义仍给几人驾车、做药膳,阿笙时时撩他话头,或威逼或利诱,想再诈他一诈,这人却闷头闷脑半个字都不肯说了。可怜一代毒王生就是个心直口快一根筋的暴脾气,几次被他激得恼羞成怒,只能生生忍下,憋得一肚子火气,满嘴都是血泡。常不逊作壁上观,笑得前仰后合。歇息时传志仍同他过招,阿笙坐着细瞧,偶尔指点两句;秦筝看上三两招便没了耐x_ing,找清宁玩,末了却总是同清欢吵成一团。
八月十三清早,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苏州城。
江南风物不同北方,“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苏州城中水道纵横,小桥参差,舟行水上来往不息,空中似乎也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岸上房屋雕梁画栋,鳞次栉比,道旁商贩叫卖不歇,吴侬软语似莺啼鸟鸣,虽听不懂,却别有一番缠绵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