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竹接过郡主手上的信鸽纸,才看一眼就大惊失色:余家老爷子已在昨夜经去了!这,这就说明,郡主如若不在近期赶回云南奔丧,那这事很快就会被传向风言风语。若依郡主猜测余丰年背后的人真是那人,那余家告到礼部宗人府的可能性极大。当今皇帝因建文帝的事本就极避讳亲人、家人不睦之事,要是宫中再有人添油加醋说一番这事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让她走,只是不想这事有可能会发生的祸被她惹上身。不想她走,也只不过想在不久的将来给自己找个支撑,即使这支撑并不能真的把事情回转,但只要那时她在,我也能感觉到有个伴,也是好的。”沐海棠这番话让轻竹一直摇头,因她从这话里听出了悲凉。何时,曾真的风光,外人眼里的鲜衣怒马不过是自个的忍辱负重。
正悲痛着,突然想到什么,脱口而出:“常宁公主!……”“她多助我一分,我就多惶恐一分。越长大,这感觉越清晰。罢了,不过都是低头,只是看对象是谁而已。”正说到此处,有仆人慌慌张张跑上来一下跪下:“郡主恕罪!奴才有要事禀报,七爷,七爷他吐血了!”
精细的木雕花纹床上月白缎面的被子被染红,七俭正脸色惨白的趴在床染,嘴角还有血丝滴下。沐海棠拨开人群疾步过去抱住七俭,见她神智不清,于是环怒在场的所有人:“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沈刘氏已被吓得几近瘫软,想说话,但口齿一直在抖。一旁的丫头见状,只得哆哆嗦嗦上前答话道:“我陪沈老夫人今天去了一趟神医药庐抓了包花,沈老夫人说是给七爷补身子的。”听闻此言,沐海棠知道事有蹊跷,禀退所有人,让沈刘氏留下。
这会沐余氏又派人来问何时出发,沐海棠一咬牙挥飞了一旁的药碗:“走!都走!现在就走!传令唐刀,让他带着宇文恒沈云桐赶紧出发!”从没见过郡主这般,唐剑肃穆领命出去,且让人守着门没郡主发话不许任何人进。
胡氏随着人走出后疾步往府里西南院角走去,那有人正等着,见她来,赶紧问:“如何?”“我先问你,她的药你可有动手脚!”胡氏一怒,那人愣住:“什么药?谁的药?”见他确不像装糊涂,胡氏这才继续说:“七爷去不了云南,起码不能和商队一同去云南,这正你的大好时机。赶在七爷到云南前给我找到他们,否则要是让他们先找着七爷,你我都会不得好死!”
沈刘氏把实情相告,沐海棠瞬间如鲠在喉,半晌心哀的挥挥手:“夫人先出去,大夫马上就到,那时你可再进来。”沈刘氏也明白郡主这是有话要对七俭说的意思,看清此时郡主的神情,又不由得心中狠叹,孽缘啊。
那时这人月事初来那天,同样一碗汤药让她选,是做女子还是做男子。做女子,就是终有一天可以用女子的身份让卖身契失效,从而得以离开。做男子,就是选择跟她沐海棠一辈子。那时候给的答案,明明是做女子,明明是会离开。如今,这是在做什么!
手指上带了恨意,不由自主的捏紧了七俭的下巴,这力量让本来昏睡的人竟然痛醒。昏昏沉沉看了一眼身旁的人,嘴唇动了又动,发不出声音。沐海棠愤恨的盯着她,却不由自主低了身子去听,最终听到她在说:“当初不选,是不想你背负我一辈子。走上这条路,哪还能回得了头。”
听了这话,沐海棠狠狠的点头,边点头眼里的泪水却涌出来点点滴滴的往下掉。就心意相通这一点,这辈子哪还有人能替得掉。
七俭费力的抖着手替她抹掉眼泪,又说:“又是他要置我于死地?”沐海棠扭着脸点头,不想她看见眼泪还一直在掉。彼此都是买卖人,知道消息灵通是最大的筹码。他能猜到这边已掌握他的事,怎么掌握,打听到,再以彼之道还彼之身。神医许,这次必死无疑,否则她就不姓沐。
吃的喘了几声,七俭要水喝,沐海棠才把水喂到她嘴边,就见一抹嫣红倒灌,茶杯里都是血色。抖着手把茶杯放下,转身把七俭抱得更紧:“你不许有事啊沈守信,你还得替我赚钱,赚很多很多钱,多到哪天我被褫夺封号俸禄后也不会害怕,不用向人乞怜。你听到了吗?”
七俭感觉自个周身越来越凉,但沐海棠的话她听到了也听懂了,于是用手指勾着沐海棠的手心,吃力的在上面划道:“好。”
感觉到怀里的人不再颤抖时,沐海棠害怕得茫然的松开些,看看七俭,又看看门口,复又看向七俭,最终泪水决堤的涌出,嘴唇紧紧的贴在七俭嘴角呢喃:“是我的不幸导致你的更加不幸,沈守信,重新来过一次好不好,再来一次,我们拜完堂就远走高飞。我不再执恋我的一切,只要你活着。你活着啊!沈守信……”
叁贰回
晚来秋虫闹夜,沐海棠负手站那看着大夫替七俭诊治,窗外虫鸣不绝,屋内泣声隐隐,这都让她烦躁,无比烦躁。从小到大,没今天这般心躁过。
大夫诊治完,在铜盆里洗去手上沾上的毒血,用手巾擦净,环看这屋内的人,最终对沐海棠说道:“郡主,恕老朽有心无力。要说这金陵城内若神医许还在,女公子定能得救。许兄或是准备云游,在老夫出门时传来噩耗,他被恶人斩杀于荒山野岭,尸体才运回府。”
听到此处,沐海棠对不远处的唐剑看处,得到确认后冷眼看着大夫:“你是说我的人没救了?”这目光虽极冷,但大夫还是无可奈何的摇头,正欲叹气,却又忽的把这口气呼回去道:“还有一人,若她肯下山,也是有救!”“谁?”“清凉山上三清观内有女道士名玄妙道长,她的医术乃是一绝。只是此人从不下山,无论谁人相求,她都只在观内医治。女公子中毒甚深,经不住来回颠簸,就看郡主是否能请得她下山了。”
大夫才说完,沐海棠已然转身向门外走去。从不奢望老天真能垂怜,事事都得靠自个才靠得住。比如此时,与其在此痛苦,不如最后一搏。
上山时细雨纷飞,让青山翠木都在雾雨中沾了仙气。唐剑骑着马在前边探路,时不时又回看看紧跟着的枣红色马匹。郡主会骑马是当然的,她沐氏一门武将,她从小就被抱着在马上玩耍,只是这些年,从没见过这主子的马上英姿,如今得见,却是这样的天时,这样的境地。心中郁得慌,一挥马鞭,马蹄溅起泥浆点点,树与花都在飞速后退,雨阵仿佛在下一刻就能被这极限的奔跑突破。
到了观前,沐海棠见唐剑拍开门,于是赶紧上前,但才走到跟前,就听得开门的女道士答唐剑说:“师父已于十日前去见三清祖师爷,两位请回吧。”
真是,天要亡她?沐海棠浑噩的站那任雨浇透,雨水顺着脸庞滑成水流。
在女道士要关门的瞬间,沐海棠一脚挡住,用力的推开门:“继任道长是谁!让她出来!”女道士见她往里闯,正追着要拦,却得马鞭一指,瞬时不敢再做声,只得畏畏缩缩的指指南边:“师姑已歇息,居士……”
走到那厢房前,沐海棠连着被雨水呛咳几声,嘶哑着声音道:“道长乃出家人,救人一命乃无上功德,求道长大发慈悲!”屋内的人听完她的话,沉稳的问道:“居士让我救的人可在观中?”“她中毒甚深,无法前来,还请道长随我下山一趟。”沐海棠说完这句,众人都等着音,屋内却再无声响传出。
唐剑不得不服郡主的心智,山门讲究传承,无论佛道,继任者一定得前任师父几分真传是必须,而这真传不仅包括道,还包括生存技能,否则又怎能坐镇山门。一大家子指着师父养活呢。他听说玄妙道长仙逝时都已绝望,而郡主却在那一瞬间就想到了继任者可用这一可能性。
“居士,掌门师姑自入山门就誓愿此生绝不出山门,您还是回去吧。”一旁的女道士看得着实不忍心出言相劝,沐海棠见屋内的人确不愿再出声,沉吟半晌道:“一命与一誓愿相较,原来道门中人更看中自个的誓愿吗?漠视生死,就是道长的道?”
还是不出声。沐海棠撩起袍子时,唐剑瞬时过去拦住:“使不得啊主子!”而后又转对屋里的人说道:“我家主上乃云南沐王府上花月郡主!还请道长出门相谈!”报出家门,原以为能震慑屋内的人,却收效甚微,只是把屋外的几名道士给震得瑟瑟发抖。当今的官家,还是不要惹的好。可屋内的人似是不明白这个理,就是不出声,更不出门相见。
“沐海棠,在此跪到道长愿意下山。”苍凉微抖的一句,推开唐剑,决然的跪了下去。
她这一跪,唐剑悲愤得想拿剑变罗刹杀光此地的人。而观内出来的道士更是抖得厉害,皇家的人,今日有求于你你不应,都跪了还不应,那明日,他就可血洗三清观,毫不留情。就算你此时应了,他日后也会血洗三清观,因事关皇亲国戚声誉。
每一秒对唐剑来说都是煎熬,他时时提剑欲闯进去,都被沐海棠的眸光压下。良久,屋内的人终于再说话:“病人,是居人什么人?”沐海棠愣了一瞬,沈守信是她什么人?仿佛被点化了一般,明白的点点头道:“她是当今世上除了我娘亲,唯一能让我此时此地跪在这里的人。”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沐海棠和唐剑同时望去,又同时被惊得全身僵住。唐剑正要上前,却被沐海棠一把拉住。意会主上的意思,唐剑只能停住步子僵在那。
“居士起来。贫道随你下山。”
一句话,真是把人从地狱的油锅里捞出来的功德。
出山门时,沐海棠得知这女道长的名号曰:淳和。
他们一行回到郡主府,七俭已气若游丝,只是有心在撑,所以在黄泉路口徘徊不肯真的离去。府里的下人见来人是个身穿玄黑绣白八卦图道袍的女道士,都在小声嘀咕,而轻竹见着人时,神情和先前的沐海棠如出一般,只是被唐剑过去阻止其说话,这才没把要脱口而出的两字喊出来。
屋内的人全数被清走,只留轻竹搭下手。看完七俭喝的那碗□□残渣,淳和道长边吩咐要煎煮的汤药边吩咐要把七俭的上衣全数脱掉,她要在背后施针。沐海棠犹豫片刻,还是亲自动手把七俭的上衣剥落,末了对道长看了一眼,瞧见道长眼里闪过一丝讶异,心中那一路的不安这才稍许落下去。不是同一人,确认不是,这一瞬的情绪,是装不出的。
修道之人果真是修道之人,有沐海棠先前的那番话,如今见七俭是女子,也没表现出什么异常,只是有条不紊的吩咐着相关事宜。都吩咐好了,这才上前仔细听脉。边听边摇头,欲说什么,对沐海棠瞧了一眼又把话咽了回去。
沐海棠懂她这一眼里的话是想说七俭喝那碗汤药的事,大约是误会自个逼七俭的喝的。也罢,这时候多说无益,先把人救回来才是正事。
把所有的准备齐全,房内就只留了道长和沐海棠。淳和道长给七俭背后扎针时,每下去一针沐海棠都要闭闭眼,明知这针扎下去不疼,且疼这人此时也觉不出疼,但是,她看不下去。
整整大半宿的救治,汤药喂了一碗又一碗,因全身是针,只能由沐海棠扶坐着。天破晓时,原本没生气的人忽的躁动,一旁端坐的淳和道长见此,赶紧拿了新痰盂到七俭面前,一口黑血吐出,溅上道长的道袍,把那白色八卦溅上了戾气。
“现在我要施针让残余毒血从她指尖流出,汤药方子要换。”道长声色倦惫,沐海棠是一直强打着精神,这会见七俭有了动静,更是忽的精神满满。
午时时分,守在七俭身边的沐海棠突然见七俭指尖那小口上冒出的血不再是黑色,才想叫道长,却见淳和道长已走上前来查看。听了会脉,又看看七俭,道长道:“人是救回来了,这些日子要好生养着,待会我开食疗方子。”说到此处,犹豫片刻对沐海棠看了一眼,轻叹一声,终没再说什么。
本是边说着话边给七俭手指上的伤口上药包扎,却忽然被那只手握得紧,道长低头时,沐海棠也低头看去,看到七俭的手莫名的握紧了道长的手,就是不松开。道长神色如初,沐海棠却微有些尴尬,正要说话且把七俭的手掰开,就听得微弱的一声:“花娘……你来接我了……”
瞬时,万籁俱寂,只有七俭粗重的呼吸在房内清晰。
“中毒甚深,余毒要慢慢清。她此时尚且神智不清。”道长说完,七俭果然又昏睡过去,只是那手仍然紧紧攥住道长的手不松,道长也不急不躁,又等了一会,七俭的手便自然松开了。得空,道长起身道:“贫道要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