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才转身,脚步就略趔趄了一下。沐海棠见状,赶紧唤人进来吩咐道:“带道长去歇息。”说完又看向道长:“道长大恩无以为报,请道长略作歇息,一起用完斋饭我再派人送道长回山门。”斋饭一饭算两清,道长也没推辞,点点头随丫头出去了。
都走后,沐海棠握着七俭的手这才略松开些,手指在她手心摩挲一阵,叹息一声。此时想说的万语千言,都在这一声叹息里。
给七俭又换了身中衣,见她睡得平和,沐海棠这才去沐浴。
与淳和道长吃斋饭论道时,沐海棠那疑惑的心才彻底放下。这位道长的道家功底如若不是十几年如一日的修行绝达不到如此炉火纯青的程度。所以,这人不是花娘,只是与花娘容貌长得甚像的一个人。
想完又停了筷箸,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那人始终执念不忘。而自个,又为何要在意这些,不该有的心思,即使朦胧,也该打住。
“师父从不下山是因祖师父给她算过一卦,不宜下山。听师父说,我入山门时才是襁褓中的婴孩。也被算了一卦,生来和道门有缘,但红尘缘颇重,始终要被扯入其中。但只要此生安坐山门,便也可免了这些不必要。我从小在山门长大,对俗世中事兴趣寥寥,更不想被牵扯其中,所以誓愿不下山门。此次下山,只为观中老少得以平安,望郡主…… ”
既是一观主持,观里老小都指着她养活。而观里老小都录籍道录司,官家若要断其生路是易事。虽说当今皇帝对道教颇是敬重,但重的是一教,而不是她这一观。虽说人在道门,但哪能真不管红尘俗事,五谷杂粮养活的皮囊,就必要来这红尘中滚一遭。
沐海棠对此颇是无奈,她本真心相求,而真正救了七俭一命的,却始终是皇权威望。想想道:“道长若只是想说此事,那大可安心。来日她好了,我必带她上观里拜谢道长。”“不必如此,郡主有心,贫道便感激不尽。”说完起身道:“时辰不早,贫道告辞。”
临走也没再说去瞧七俭一眼,这是对自个医术十分自信,沐海棠发觉自个欣赏这自信,于是难得的笑笑点头:“道长慢走,来日有闲,上道观再与道长论道。”“贫道恭候。”说完便转身离去。拜谢不要,论道恭候,果真是十足的道门中人。
叁叁回
七俭真正清醒的日子已近八月末,梁道远传来加急书信一封,信中言辞模糊,但从这字里行间七俭大约知道他有多急着盼自个赶紧过去。掩嘴咳嗽几声,有点畏缩的把信递给沐海棠看。不畏缩不行,自从醒来,只要稍微有丁点想离开金陵的意思都会惹得郡主不高兴,几次三番下来,怎能不惧。
这次从鬼门关逃脱,府上的人都不说她是怎么被救回的,但看轻竹每回端茶递水时的模样就能猜得一二,这次能活着,又是全托郡主的福。这一明白,就更得看郡主神色行事,命本来就是人家的,又三番几次得其相救,这情到哪一世才还得清,更别说今生今世逆着郡主来了。
“不是不让你去,我也忧心那边的局势,可你的身子真经不住长途颠簸,再养几日再说。”沐海棠说完起身来回走了几步,停在窗边也不对七俭看。这话还没说出口就被驳回,七俭只能摇头低叹一声,也不再说些无用的话来争取。想想开始提笔回梁道远的信,信里所写,也只能是让他稍安勿躁,静观其变。如今她是两眼一抹黑,那边的人是各说各话,连过去的罗云清和沈云桐传回的消息都各不一致。
回完信,交与下人送去镖局,七俭这才见着郡主依然心事重重站在窗边。眉头紧锁的模样让她心里不好受,于是轻步走近道:“不必过分忧心,他们中有人中饱私囊就必有人在替我们平衡局势,那只耗子也明白不能做得太过分,毕竟辰宿予睦的主人才是矿主。钱银是会损失,但趁这个机会把人识清楚,倒也不是很坏。”
听了这话,沐海棠应声回头。这眸光如水,温柔却也韧性,那一瞬本觉得有千言欲诉,转瞬却被躲开去。七俭正要问沐海棠是不是确有话要说,就听得她轻笑一声道:“看你是这府里呆久了真想出去转转,也罢,这天气候不错,我带你上山还愿。”
被一道士相救的事已听府里下人说过,这会忽然听郡主说要去还愿,迟顿了一瞬才明白过来,连连应下:“也好,确实想出门走走了。”说完转身去换衣裳,却没听得身后的人幽幽一句:“我想看看你的心,如今长什么样。”
秋凉的天气,沐海棠给七俭穿了件厚实的紫锦道袍,看上去着实就是一贵胄雅士。两人同乘马车,一路看花看蝶看云,不知不觉就到了山门前。这回唐剑先带人上了山,观里早做好迎接事宜,而淳和道长,就站在山门前的放生池那镌刻着“相忘于江湖”的大石边等候着。
下马车时已习惯七俭搀扶,下人们更清楚这点,这会都站在一旁颔首待命。七俭把郡主扶下马车,好奇的对道观四周看了一圈,又细细听了四处的鸟叫声,不由得点头:“道家中人往往能寻得洞天福地来修行,看来此话不假。”沐海棠也不应她这话,只是示意她往前走。七俭不明白这是何意,见郡主一直不上前来,也只得负手先转身往前走。
不过才跨入山门就看得清淳和道长带着一班弟子站在那,七俭原本轻快的脚步慢慢缓下来,最终停下。缓缓转身,果然看到郡主就站在身后不远处,于是又看看前边的淳和道长,反复两次,最终转身走向沐海棠:“轻竹这些天的不快与你这些天的眉头紧锁,只因道长与花娘长相相似,你们怕我难过或者做出什么不应当的事?”
语气神态都自然,且目光清明。这让沐海棠有些意料之外,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如此释然,是好还是不好。
“相处过,神情如何了然如心。是与不是,一眼便知。守信多谢郡主一直关怀,只是此次,您多虑了。此时是要上前与道长相谈还是折身回府,请郡主发话。”七俭此时的言语神情都极为柔和,柔和到一旁的轻竹除了把这理解为在宽慰郡主外再也想不到其他理由。
“既然已到观里,自然是要与道长吃斋论道才是。你也要给三清道祖们上柱清香。”吩咐完,已先上前去遇前来相迎的淳和道长,七俭悠悠跟在她身后,步子又复了先前的轻快。一顿斋饭,吃得异常融洽。淳和道长喜爱和沐海棠论道,但也爱听七俭说些野史杂闻。
三人吃完斋饭,淳和道长带着两人游览这三清观。到了后山,她指着清凉山上另一处山峰说:“师父就是在那捡的我,我也算是生于此山,也终将老于此山。一顿斋饭,听沈居士说了做买卖的轶闻趣事,倒颇觉有趣。既然沈居士说要拜谢我,那我送居士一句我的同门所作诗句,望居士谨记。”她说完,七俭和沐海棠都望向她,倒真好奇会是什么诗句,道门中人擅长卜卦,莫非是和商号前路有关?
见她们都神情肃穆,淳和道长笑着点头道:“我虽不入世,但也明白真情可贵,就赠居士一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竟然是鱼玄机的这句……两人都没料到,不仅没料到,且此时脸都有些微红。道长见此,更是笑得豁达道:“在我看来,世间唯有真情无价,就望居士这个买卖人不要忘了贫道今日之言。”七俭肃穆拱手答道:“世间情为本,不忘本乃为商之道,道长所言沈守信此生必铭记在心。”
下山时七俭有兴致骑马,沐海棠便教唐剑带护士往前离得远些。她俩在中间一路嬉戏蝶花枝影,优哉游哉。这引得唐剑频频回头,欲言又止。他明白,有些事,他已无力阻止。即使曾尽力阻止过,但现在事情还是往他最不愿看到的方向在走。
从观里回来,七俭精神头好,沐海棠气色也不错,两位老夫人似是受了影响,也来了兴致,晚间要在院里举行家宴,让把商号里的人都叫来吃吃饭。这一吩咐下去,下人们赶紧忙活起来。
七俭让人搬了把躺椅躺那听舒鸿笺报日前的账目,一壶茶一把扇,优哉游哉。只是那嘴角的笑掩也掩不住,这让舒鸿笺来气了,一把扔了账本:“你有在听?你在神游!不伺候了!”她一走,唐剑怀抱长剑过来看假路过,却恰好停住,对七俭看了又看,最终冷哼一声道:“果然买卖人性子,趋利是本性。见了与发妻模样极相似的人,竟无动于衷,还能与人嬉戏一路,佩服,唐某佩服七爷啊!”
一个拱手欲走,七俭伸扇拦了一拦,停顿稍许才道:“那依你说,我此时当如何是好?你我位置,本不必剖心于你相见,可唐兄你细细想想,我这样真有做错?”说完已是眸眼泪光。唐剑顺着她的目光对郡主看去,看到一脸灿然之色,握里腰间的剑,瞬时似是懂了些。
长望七俭,他不由得摇头。确实,确实艰难。感情一事本就不能控制,如今彼此都明白对对方动了情,那七俭做得一脸释然过去的让郡主稍稍开些心,是否真的罪过大于天。此时,他也有些迷茫了。而七俭心中所受,非旁人所能明白,也确实如此。真心笑与不笑,从来看心不看面。
良久狠叹一声:“孽缘!好自为之!”叹罢转身就走。他这模样被抬头望来的目光瞧得清楚。沐海棠手持装蚕豆的钵盂缓步走到七俭身边,还未言语,七俭就伸手去摸钵盂里的蚕豆吃,被她一手拍开:“生的。”“生的才好吃,有豆子原本的清香味。”说罢剥开一粒就往嘴里送。沐海棠拿她没法,只得顺手把钵盂递了一旁的人,免得她犯浑还要吃。
等人走开,沐海棠划动手中的茶杯盖,轻言道:“唐剑对你有怨气。”不是疑问,而是笃定。七俭点点头又笑笑才道:“他有怨气说明他忠心护主。你我之间,虽无万水千山之隔,却也是一天一地的距离。”这算头一遭坦白心事,说完也不再避,目光盈盈的看着面前的人。沐海棠被她这目光看得脸红,略避了避才道:“天地间有人得灵,而人有心得情。守信觉得呢?”
“一片赤诚付你,予取予求。即使将来被弃,也绝无怨言。”字字温吐,气息抵得越来越近。沐海棠感觉这人在失理智,于是后退些醉声道:“止于求字。后面的,你给我一字一字吞回去。”七俭见面前的人避得已是极为明显,这才醒神,环看四周,正好对上自家娘亲的目光,一时羞怯,轻咳一声来掩饰,这才继续道:“不,这是我的心,给你看。你是皇亲国戚,是天之骄子,但你也有你的不可为。海棠,当下,沈守信只求与你当下不离不弃,苍天有眼,便感激不尽。将来,你有难处时,别瞒我就是。”
轻轻一声海棠,真把沐海棠的魂唤走了。几欲醉在这眸光里,挣扎几许,最终起身断了这要着火的暧昧。她走,七俭的眸光就被牵着走,直至那窈窕身影没入绿林繁花中不见,这才一脸痴笑的回神。
磕磕绊绊纠结了这么久,临了还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心境清爽了。明白喜欢上了,就要好好对待这份喜欢,否则,哪天不能再见了,懊悔也博不来上天一怜。要背负的,都不推卸。周遭的人都觉得她在诠释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可是,人活着,总得往下走。花娘大仇未报之际就已痴恋别人,确是她负了花娘,没能为那份感情守节到头。想来只能一叹,再无多话辩驳。
叁肆回
从云南到金陵的路两人来时如那稻田里的水与穗,虽相互依存,但始终你是你,我是我。如今再回相遇之地,已是醇香的酱酒一杯,米与水的融合,是醉人的味道。
依绵长的河岸而建的盐田从河中央望去会散出奇怪的光泽,那一片一片的,就是盐的颜色。上好的矿盐挖出就是结晶能直接入仓,而矿井中的盐大部分都得用水形成卤水再打上盐田来晒,是稀释再结晶的过程。盐田依河岸而建,打长木桩支撑起一片盐田,一片连一片,像宫殿建筑群一般。
挑水晒盐需要劳力,而这么大一片宏伟壮观的盐田需要的人自然不少。七俭站在船头负头远眺一会,便吩咐船夫把船往回划。随船的是唐刀,疑惑的盯着盐田看,继而问道:“七爷不过去?”七俭摇首不语,回到船仓喝了口茶这才道:“你看那些辛苦劳作的人,大多是我的族人,他们为了多挣一口吃的,正拼命活着。我过去,不仅耽搁他们手头上的事,还会让他们有种酸楚的感觉。”
唐刀嘴里转的一句妇人心思始终没有吐出来,他可真体会不到这些。酸楚?不应该是感激吗?正咬嘴斜望天的心里嘀咕,又听得七俭说道晚间要把薛释找来,赶忙哦了一声。心道,来这谁也不见,先见薛释那匠呆,看来是事情不明朗前谁也不打算真的信过。这样的心,是颗好买卖心。细微处谨慎,才驶得万年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