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海棠方寸乱得厉害,这会竟只是摇头不语。七俭却猛的伸手捏住她的下巴逼她看着自己:“我是烂泥里滚过的人,和这样的事打交道知道该怎么走。沐海棠你听好,如果你真的有那么一点喜欢我,那就把我当你喜欢的人来相信,不要乱动。我们现在需要的不是生离死别的悲戚更不是相濡以沫的同生共死,我们现在,只需各自把彼此最阴狠狡诈的一面拿出来和想置我们于死地的人去斗,就行了。活下来,才有情爱,才有将来。”
如果说没有被七俭在牢里的一席话震骇住那是骗人,沐海棠自大狱回家,独自在房间坐了半夜,最终明白,七俭说的是对的。一遍遍把那冷酷无情的话咀嚼,她从那些话里感觉到了先苦后甜的浓浓暖意。那些话,就是七俭说给她的山盟海誓。
随着御窑厂案的波及范围越来越大,处死的人越来越多,沐海棠心里也时常发憷,恨不能就此跪在常宁公主面前俯首称臣,予取予求。可是七俭的话一次一次让她收住脚步,咬牙站在那里。忍。
开春了,金陵气候温润,大地已是回暖之势。三月初七这天日头好,沐海棠陪着常宁公主在公主府闲聊,朱悦然在,附马沐昕在,沐斌在,舒鸿笺也在,一家从其乐融融的说着开春去踏春的事。说着闲话,常宁公主忽的说道:“御窑厂的案子可算消停了,如今还在狱里的,能出来的也该出来了,鸿笺,和你交好的那位沈七俭如今如何了?”舒鸿笺暗地一惊,如此直接问七俭,这是要走哪步棋了?略想了想答:“回公主,她犯了国法,理当受罚,臣妾当初也是识人不清才误交此人。至于她如今怎样,臣妾确实不知。”
“宜秋与此人也相识,不想说几句?”——沐海棠似是料到她有此问,丝毫不在意的哦了一声:“公主不提,海棠已快忘了还有此人。御窑厂案已快结案,夏大人主审此案,相信有罪者皆已伏法,牵连无辜者自然会沉冤得雪。”这话忽的惹得常宁公主发笑,也不知是有倒春寒还是心中发冷,听着这笑声,沐海棠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宜秋这话是指沈七俭乃蒙冤入狱,且至今未沉冤得雪?那本宫要不要亲自走一趟为她昭雪来彰显我大明律法严明?”——此话把沐海棠惊得差点坐不住,还是一旁她四叔暗地里按住她,她这才沉住气,半晌略无谓的笑笑:“公主要真能替无辜者昭雪,自然是史书上一桩美谈。海棠今日颇感疲乏,大约是春困,还望姑姑许我早些回去歇息。”
沐昕送沐海棠到门口,临了负手站那对侄女笑:“怪四叔不为你?秋儿,好好照顾你自个,沈七俭的事,就快结束了,四叔向你许诺,保她安然无恙。”有了四叔这话,且先不管是真是假,沐海棠也算是得到了丝安慰。
七俭不在,辰宿予睦大小事宜都是她在做主,把梁道远召回,和舒鸿笺一起在她左右处理商号具体事宜。因先前七俭已把商号大体布局图勾勒出形,如今他们只需按此雏形去完善即可,倒是把买卖越做越大。
三月十五,月亮正圆的时候,七俭被拎出牢房被带到一处宅院,有人扔给她一包衣服,把她推进澡房:“洗干净!要是出来时身上还有气味,小心小命不保!”还好被关进牢房的时候是冬天,要是夏天这么长时间不洗澡她也得被气味逼疯。常宁公主关着她主要是看沐海棠的态度,所以并没有把她和别的犯人关一块,这倒省了她去担心如厕之类的事。不过这一遭下来,也足以让她心惊胆寒,皇权,多么可怕,能把一颗原本自由的心禁锢成奴隶,只要你还有生的意愿,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跪伏在常宁公主面前,她是真心感觉到恐惧,就是面前这个人,能将她的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自个的生死只是她一个眼神的事情。
“沈七俭,你勾结彭少三等人私贩皇家瓷器罪名确凿,有位故人在你临走前送你一壶酒,算是为你们今生的情分给个交代。你若是有话要托,就在此时赶紧说,说完好上路!”说话的人中气十足,带着高高在上的习惯,七俭猜,应该是常宁公主来了,而问话的,要么是御前侍卫,要么是锦衣卫。
跪伏在那良久,叹了一声道:“对郡主,草民谢她知遇之恩,无以为报,只能为她献计一策。”不等人发问又继续说:“郡主如今受制于余家,因余家公子似是有贵人相助,想动余家,若无正当且能一击就置其于死地的理由,那就不动为好。在下有一计,只是此计实施颇为繁复,若是他人执行我不放心,且计中关键人物与我熟识,我只愿能助郡主脱离余家,那时贱命再无牵挂,也可安心去也。”
对方良久不说话,最终,七俭听见一低沉女声从远处传来:“你且说说,如何信你。”“就当余家公子背后贵人为皇亲国戚,但若卷入勾结安南胡氏一族谋害陈氏王族的阴谋,您觉得陛下是会顾大局还是徇私情?”“你是说,陈氏一族还有后?”“有。且就在大明边境。”两人这些对话后就陷入了沉默。
从沐王府里得知的消息告诉七俭,当今皇帝对于大越国时不时侵扰大明边境十分烦忧,若能借陈氏后裔对付如今的胡氏一族,自然是名正方顺而又省兵省钱少时节力的上策。常宁公主一直得当今皇帝喜爱,自然有她的独到之处,在面对帝国利益与儿女私情时,她能明白哪点更重要。
“那你就先报完此恩,做得好,论功行赏,做得不好,照旧上路。”——得到这句答复,七俭整个人像被抽干了气力一样浑身无力,全身都被冷汗濡湿。只是她原本就趴着,此时看不出她的狼狈。终于,是从这位公主手中抢回了自个的命。
肆伍回
驸马都尉沐昕受命暗中督查从江南、山西乃至全国迁民至北平之事,他说要带着常宁公主回原北平燕王府的消息传到沐海棠耳中,沐海棠当即明白,她四叔在用一种中庸温和的方式来平衡对待她与常宁公主之间的差异。一边是他的爱妻,一边是他从小心疼的侄女,他希望双方都好。当然,能平衡这两人之间的暗涌,最得益的人也是他。
让沐海棠始料未及的是她才看完四叔的信,公主府就来人了,说请她收拾行装随公主北上。说没预料,其实也能猜得一二,费了那般力气要分开她和七俭,哪能如此轻易就放过。三月早晨的日头舒服得很,沐海棠却站在院里冷汗直流。
“这位大人,烦请回禀公主,我儿亡父祭日临近,不日她将陪同我前往江宁观音山拜祭她父亲,还望公主体恤。”沐李氏说的也是实情,沐海棠父亲的祭日确实就不在久之后,而这个时间不够陪公主北上南下的走一遭。因牵涉沐家第一任黔国公之事,就算顾着沐昕的面,公主也不会强行带人。等侍卫一走,沐海棠感激的冲母亲鞠躬,什么也没说,她相信母亲懂她此时想说什么。
二喜拿了小紫檀盒,从中摆出指甲刀、发剔、穵耳、镊子等物件,待那人躺好,又见楚云舒将那人洗好的头发顺着长长的竹垫摊开晒着,这才坐了过去伺候:“爷,奴婢手重了你可得说话。”七俭嗯了一声,也不再说其他话,似是没力道一般。这遭罪遭得可谓时间长,头上爬满了头虱,楚大夫用驱虫药给洗了好几遍才算干净,指甲也长得长,里边还都是污垢。这些其实不算什么,好歹是没动刑不是么,皮肉之苦免了,也算得一大幸。
二喜给她剪指甲时,楚云舒拿发剔给她把头发修整齐,听得二喜叹了一声,于是问:“心疼你家主子爷归心疼,可别老在她面前叹气,刚回来,该喜庆。”“楚大夫,我是忍不住心疼我家七爷,想当初我们一家人在成都府过着好好的日子,那花月郡主一来……”——话音刚到这,花月郡主来了。
七俭是真累,这会太阳一暖就睡得香,全然不知自个身边换了人,醒来只觉手指被人拿捏得舒服,轻哼了一声:“递杯茶给我。”说完才睁眼,看清是沐海棠,瞬间的反应竟是想把手抽出来,但没得逞。
或许真觉不妥,七俭坐得端正的坐起来,被阳光晒得差不多干的头发也剔得齐整,随手挽了发髻扎起,这才向沐海棠施礼:“郡主,多日不见。”沐海棠不知该怎么面对此时的七俭,只得放下指甲刀笑得摇头:“你是该怪我。”
仿佛被什么事给想得愣住,七俭目光空洞的对着沐海棠看了好一会才哦的一声回神:“说哪里话,你已尽力,我这不是完好如初的坐在你面前么。”刚才那一目空洞的目光让沐海棠心惊,七俭像是真一时想不起什么事一般陷入茫然,是想不起她们曾经一起经历过什么?那未免也太诡异。于是避了话题,问她晚上想吃些什么,本以为从牢里出来会想吃些山珍海味打牙祭,却没成想她在这上面毫无要求,只说都好。
每日三餐准时,午饭后小憩,晚饭后去商号溜达一圈,晚间在书房看书算账写字,规律得很。但沐海棠知道这不对劲,七俭不和她交流,甚至是刻意避着她。原本以为这是在赌气,可越往后越发现不对劲,七俭是真心怕她。
月上柳梢头,沐海棠一人坐在院里散步,初春的夜还冷,她裹着裘衣,远远的看去似是山中精神来闹凡尘了。楚云舒也为这月下美人的颜资惊叹,好半晌才提着茶壶过去,把虎皮垫在石凳上,这才招呼心思深沉的人:“郡主,在下煮了壶七爷最近进的新品茶,来尝尝。”
见沐海棠喝茶还是不说话,楚云舒给她添了茶笑笑:“郡主忧心云舒能明白,但郡主千万别认为七爷是成心和您过不去成心跟您置气,真不是。这是我整个大明帝国亦或说从商周开始至今从未有大夫涉及的一个领域,这个领域的问题那么明明白白的摆在人们面前,但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绕过去,那就是,心疾。”
沐海棠听楚云舒谈论心疾,倒真是来了兴致,虽也有不少大夫在知道患者心有郁结后会宽慰其家人让其解开心结,但整体的如此有条理的来分析心疾,她还是头一回听到。
听到最后,她恍然大悟:“云舒的意思是公主关押她这些日子确实给她造成了很大的伤害,比一般的皮肉之苦更甚?”“怕就是如此。七爷心思细腻,所遭受的点点滴滴她都会记在心里,要是一般心大的人就好了伤疤忘了痛,可她不会,这点点滴滴日夜都在暗示她身处险境,她会越想越害怕,觉得自个前面每一步都有可能是万丈深渊。对于七爷,郡主要多加关心,如今她的心想亲近你,可她的本能会让她远离你,这样她也很难受。郡主,容我再揣测一句,公主本意就是要分开你们,如今如此轻易的放过,怕是真留有后招。”
沐海棠心里是明白要对七俭更好,可真让她做,她也就能做到每日嘘寒问暖,陪着一起散步,说说话,再要如何,她真不会了。七俭也觉也别扭来,这会用完晚膳,对宇文恒吩咐:“去找舒管事,让她去商号找我,我们几人在那碰碰头。听人说最近西北在闹旱灾,我们买卖人也有悲天悯人之心,运粮去西北也算得良心买卖。”说完回头见沐海棠依旧跟着,正从二喜手上接过斗篷,于是顺手把斗篷拿过自己穿上,末了牵起沐海棠的手:“这天真是回暖了,估摸着舒鸿笺赶来得要点时辰,我们去护城河边走走吧。”
傍晚在护城河边的树林里走动的人多,因不远处就是夜市,热闹得很,还有不少商贩把小摊摆到了这树林里,树上拴个灯笼,小玩意儿在那灯光下显得都是那么可人。
“刚开春就闹旱灾,那边地方官还不敢往朝廷报,这人命啊。”——沐海棠一听她这又是要想起许多,赶紧给岔开,走到一小摊面前拿起一竹编的蚂蚱:“守信你看这栩栩如生是不是?”“那就买了吧。”说完七俭去摸自个的钱袋,还好出门时二喜给她把钱袋拴腰上了,否则这会可真有点下不来台,因为那小贩眼光可贼亮的看着她,目光一直带着喜庆,明显就是在夸她娶了这么美貌的妻子。
沐海棠得了这小玩意儿倒真玩得高兴,时不时拿它往七俭面前凑吓唬她,全然没注意被七俭牵着离人群越来越远。
“你为我做的,我心里都清楚,且铭记于心。所以这几天我常常问自己,这么怯懦胆小哪能配得上你,可是我真怕啊海棠,我怕自己此生就此不见天日,怕耗子从我身上跑过,怕他们发现我是女儿身而对我……”——沐海棠掩住了她的嘴,握紧手中在轻颤的手,她明白七俭在怕什么,进了大狱,什么肮脏的事都可能遇到,她不是阳春白雪里长大的郡主,这些下九流的事,她都听过。
“不惧死的人任何人奈何不得,真到绝路,我也不惧死,可还有一线生机,我就想活着,所以我害怕。这些日子来我都说服不了自己摆脱这种恐惧感,只能用另一种方式来劝自己,一遍一遍的问自己为什么想活着。海棠,不论你信或不信,我发现自己找出的想活着的理由里,一大半是因为你。”